寅时三刻,乾元殿内铜鼓余音袅袅,低沉浑厚的声响在雕梁画栋间缓缓回荡,百官早已依序肃立班列,屏息凝神,殿中静得连一根银针落地都清晰可闻。殿外天光初破晓,淡青色的云层下透出微弱曦光,宫道之上铁甲铿锵作响,禁军如林而立,甲胄森然,刀锋冷冽朝外,寒光映着未散的夜雾,肃杀之气如霜刃般直贯九重长阶,令人不敢稍有妄动。
玉沁妜自东阁缓步而出,足音轻细却坚定,玄色龙袍逶迤拖地,衣袂拂过金砖,泛起幽微光泽;金线绣成的凤纹隐现于袖口襟边,在晨光熹微中若隐若现,似有灵性流转。她发间仍簪着那支白玉凤钗,温润生辉,未尝更易,只是指尖不再执笔,而是轻轻搭上龙椅扶手,指节微收,仿佛握住了这万里江山的命脉。
她眸光清冷如秋水,徐徐扫过群臣,目光所至之处,人人低首垂目,不敢与对。最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停驻在太傅慕容铮身上,久久不动。
慕容铮立于文官前列,绛紫官服熨帖齐整,无一丝褶皱,手中竹简捧得端端正正,乃是《礼记》一卷,指尖稳如磐石;鬓角乌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如古井无波,双目低垂,神情庄穆,仿佛昨夜西角门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秘议,不过是风过耳畔,从未入心。
内侍双手恭敬地捧出一只织金锦匣,赤红的缎面在清晨微光的映照下泛着温润光泽,匣身以金线绣成九凤盘旋之纹,流光溢彩,华贵逼人。玉沁妜亲自上前,指尖轻扣锁扣,动作从容而肃穆,取出两封密封严实的密信与一枚古朴铜令符,一一置于案前青玉盘中,发出细微清响。
“此乃太傅府私印加盖之密函一封,玄国兵部调令副本一封,另有戊字七号铜令符一枚。”她声调平缓如水,仿佛只是宣读一纸寻常奏报,却字字如钉,叩击人心,“其内容涉及私启宗庙地库、擅调旧制甲胄五十具,并允准沧州水寨战船供给粮草,接应境外兵马,图谋所谓‘清君侧’之举。”
殿上群臣闻言无不色变,惊语四起,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齐刷刷射向立于班首的慕容铮,空气骤然凝滞,连檐角风铃也似静止无声。
慕容铮眉梢微不可察地一颤,旋即仰头冷笑,声如寒铁击石:“荒谬绝伦!如此拙劣构陷,竟敢公然陈列于天子殿堂?老臣辅政三十载,夙夜在公,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岂容区区一纸伪书玷污毕生清誉!”
玉沁妜却不恼不怒,唇角忽漾起一丝极淡笑意,如冰湖投石,涟漪乍现即逝,冷艳而锋利。
“你说是假?”她素手轻抬,缓缓将那封密信展开,纸页簌簌作响,墨香隐隐,“请细看——此为太傅亲笔所书,笔锋转折如旧,墨痕犹润,印鉴清晰可辨。再观这枚令符——昨夜三更,宗庙执事处登记簿上确有同编号令符出入记载,修补之处墨迹尚新,遮掩痕迹昭然若揭,欲盖弥彰,何其可笑。”
慕容铮脸色微变,眉宇间掠过一丝惊澜,却仍强自镇定,脊背挺得笔直如松:“伪造文书、篡改账册,何难之有?陛下若仅凭此类莫须有之罪名定臣于不忠,恐寒天下忠臣之心,令仁人志士扼腕长叹!”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唯有烛火轻颤,映照出梁柱间浮动的尘影。几名旧制派大臣垂首低眉,目光在彼此之间悄然流转,似有暗流涌动,压抑的躁动如春雷潜行于云层之下。
玉沁妜端坐凤座,指尖轻轻叩击紫檀案台,声音清冷如碎玉落盘,忽而启唇:“百里爵。”
百里爵自侧班缓步而出,月白锦袍如雪般曳地,袖口银丝绣纹在宫灯辉映下泛出幽冷寒芒,宛若霜刃藏锋。他双手稳稳捧起一卷青简,姿态恭谨却不失风骨,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气度。
“臣昨夜秉烛整理先朝旧档,偶然得见一份秘录。”他声如春风拂柳,温润平和,却字字如钉入木,“乃太傅亲授心腹之谋策全文,详载举事时辰、联络暗语、城门接应路线,乃至复辟男权之后,文武百官之分封名录,一一俱全,墨迹犹新。”
言罢,他稳步上前,将那卷沉甸甸的竹简高举过顶,神情肃然,仿佛献上的不只是证据,更是一场风暴的引信。
玉沁妜接过竹简,当众徐徐展开。青简之上,字迹清峻挺拔,笔力沉稳,墨痕如刀刻入竹肌,条目井然有序,疏密有致,连“以死谏逼宫”“借春分祭典掩人耳目”等隐秘细节皆罗列无遗,纤毫毕现,其笔锋走势、转折提按,竟与慕容铮平日所呈奏折一般无二,仿佛出自同一时刻、同一心境。
“这……这是……”一名须发斑白的礼部尚书颤巍巍开口,声音如风中残烛,几近哽咽,“此字迹……分明是太傅亲笔所书!怎可能有假?”
慕容铮猛然抬头,双目圆睁,瞳孔骤然紧缩,目光如利刃般直刺那方竹简,脸色瞬时惨白如纸,唇角微微抽搐,似有千钧重压在胸,连呼吸都为之凝滞。
“荒谬!绝无可能!”他怒声咆哮,声震殿宇,袖袍翻飞,“本官从未执笔写下此等悖逆之文!定是尔等狼狈为奸,勾结串通,设下这等阴毒圈套,妄图构陷于我!”
百里爵立于阶下,神色沉静如古井深潭,眸光幽邃不见波澜,只淡淡望着他,语调平稳如初,不疾不徐:“太傅可还记得,三日前午后,在藏书阁偏殿,您曾抚卷长叹,言道:‘今世纲常崩坏,礼乐倾颓,唯以血洗污浊,方可重建天地秩序’。彼时窗外细雨敲檐,烛火微摇,字字清晰,无人不闻。”
他略一停顿,语气依旧从容,却如寒刃渐出鞘:“随后,您遣心腹侍从前往西亭,交接一份残缺的轮值名册,并亲口提及——沧州水道巡查松懈已久,守卒懈怠,正是可乘之机,可作策应之始。这些言语,我都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他缓缓抬眸,目光如霜雪覆刃,轻轻落下最后一句,却重若千钧:“毕竟,再缜密的密谋,也总需留下些许凭证,以防同谋者日后反目推诿,矢口否认。”
这话一出,宛如惊雷炸响,震得满殿死寂。
慕容铮身躯猛然一颤,仿佛被无形巨锤击中,额角青筋根根暴起,如蛇般蜿蜒跳动。他死死攥住手中那卷《礼记》竹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竟在剧烈的颤抖中将一片坚韧的竹简硬生生捏裂,碎屑悄然飘落,如同他此刻崩塌的信念。
“你……你是玄国质子!你怎敢……怎敢背弃本朝恩义,转而助这女主窃据权柄,搅乱纲常!”他声音嘶哑,字字如血,似从肺腑深处呕出。
百里爵神色淡然,轻轻摇头,衣袖微动,如风拂柳:“我非为助谁,亦非为私情所驱,不过择明主而栖,顺天命而行。天下万民所盼者,岂在男女之分?所求者,唯安宁与秩序尔。太傅执迷不悟,逆天而行,纵有千般忠言、万种理由,也不过是执念深种,终成心魔。”
玉沁妜缓缓合上手中的竹简,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她眸光清冷如霜雪,静静落在慕容铮身上,仿佛穿透了他满身戾气与不甘。
“你,还有何话可言?”
慕容铮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断弦裂帛,在空旷大殿中回荡不绝,令人毛骨悚然。“好!好一个铁证如山!今日你以权势压人,明日必有青史昭昭,还天下一个公道!女子临朝,牝鸡司晨,此乃悖逆伦常、倾覆社稷之兆!我虽身死,魂魄不散,九泉之下亦为厉鬼,定索你性命,血债血偿!”
玉沁妜神色未动,眸若寒潭,波澜不起。她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微扬,似拂去一缕尘埃,又似落下一道无声的判决。
殿外铠甲铿锵作响,寒光映着晨曦,两名禁军身披重甲,步履如雷,大步踏入殿中,铁靴踏地之声回荡在空旷的朝堂之上。他们一左一右,如鹰攫兔般猛然架起慕容铮的手臂,力道沉猛,不容挣扎。
“带下去。”她声音清冷如霜,字字如冰珠落玉盘,不带一丝波澜,“待查明其背后所有同党,再行定罪。”
慕容铮被拖拽而出,身形踉跄数步,忽然暴起发力,猛地回首,双目赤红似血,眼中怒火几欲焚天,嘶声咆哮:“玉沁妜!你坐这龙椅一日,便是逆天而行一日!天理昭昭,你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人影已被强行拖出殿门,只余下那凄厉的咒骂在风中碎裂,消散于微明的晨光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满殿文武百官垂首肃立,屏息凝神,无人敢抬眼直视那高座之上的身影。空气凝滞如铅,连呼吸都显得沉重。
玉沁妜端坐于九龙凤椅之上,纹丝未动,指尖轻轻叩击紫檀扶手,一声、两声、三声,节奏沉稳如古寺钟鸣,不疾不徐,仿佛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不过是一缕轻烟掠过心湖。
百里爵悄然退回列班原位,宽大衣袖掩映之下,掌心缓缓松开,赫然一道深深刻痕横亘于肌肤之上,边缘已渗出细密血珠,殷红点点——那是方才执笔记录时,指节紧握,笔杆几乎嵌入皮肉所留下的印记。
他垂眸一瞥,神色不动,轻轻拂袖,将伤痕隐入暗影,仿佛一切皆如常。
就在此刻,一名内侍躬身疾步趋前,足尖轻点青砖,悄无声息地靠近御座,在女帝耳畔低语数句,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入心。
玉沁妜眸光微闪,瞳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从容起身,广袖轻扬,转身步入东阁。裙裾拂过金砖,无声无息,唯余一道孤高清绝的背影,隐没于雕梁画栋之间。
百里爵缓缓抬眸,目光落在那道纤细却笔直如松的身影上。她步履沉稳,衣袂微动,仿佛步步生莲,在寂静的殿宇间踏出无声的韵律。然而就在她轻抬足、跨过朱漆门槛的那一瞬,左手却极细微地掠过右腕内侧——那一处曾被毒针擦伤的肌肤,如今纱布已然褪去,唯余一道浅淡如烟痕的印记,隐匿在雪白的袖口之下,若非细察,几不可见。
大殿深处重归死寂,连空气都似凝滞不动。
一名小太监躬身伏于殿角,手中竹帚轻轻划过青砖地面,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如同夜虫低语,衬得这空旷殿宇愈发幽深冷清。
忽然,他动作一顿。
扫帚尖勾起一片细如针屑的竹片,半掩于尘埃之中,边缘焦褐卷曲,似是从某卷焚尽的密函残页上剥落而来,带着一丝未散的烟火气息。
他正欲俯身拾取,一道玄色靴底却悄无声息地落下,不偏不倚,轻轻覆在那片竹屑之上,压住了它最后一点外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