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云层,天边一抹淡金自厚重的铅灰色云絮间悄然渗出,洒落在皇城巍峨的飞檐之上。宫门尚未开启,铜环犹带夜露寒意,勤政殿外却早已人影攒动。青袍玉带、补服锦绶,六部尚书、九卿重臣依序列立,衣袖轻拂过石阶青苔,脚步齐整如律,然眉宇之间皆凝着一层难以掩饰的沉重。
昨夜边关八百里加急密报如惊雷滚过朝野,玄国三路伐胤之讯,今早已在内廷传遍。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却又似早有预兆——边境烽燧连日示警,驿马频驰,各州府文书雪片般飞入中枢,可终究抵不过这一纸战书般的军情通报。
勤政殿内,香炉轻袅,龙涎微漾。玉沁妜端坐于九龙盘踞的御座之上,未着明黄朝服,仅披一件玄金暗纹常服,衬得她身形清瘦而挺拔。发间一支白玉凤钗斜映天光,冷辉流转,映照她沉静如渊的眼眸。她指尖轻叩案角,檀木案上堆叠着数卷军报与舆图,却始终不语,只目光缓缓扫过群臣,仿佛一池静水投下千钧之石,无声却令人窒息。
凌霄立于殿侧偏位,手中捧着一卷乌皮册子,神情闲适,嘴角挂着那惯常的懒散笑意,仿佛此地不是商议国战生死之所,而是赴一场春日茶会。他缓步上前,将册子摊开于御前长案,动作从容,声音清亮如泉击石:
“诸位大人若还疑心玄国只是虚张声势,不妨先听一听这十几桩‘巧合’。”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连呼吸都似被压低了几分。
他翻开第一页,朗声道:“玄国北境三大粮仓,七日内调出粟米八万石,运往漠南。但户部查无征粮令,兵部亦无调度批文。这批粮草去向不明,且运输路线刻意绕开所有官道驿站,专走荒谷野径。”
刑部侍郎李元舟皱眉插话:“八万石……足够支撑五万大军三个月口粮。若非备战,何须如此?”
“正是。”凌霄点头,继续道,“其骑兵营三日前突然更换马蹄铁制式,新铁钉呈倒钩状,专为沙地抓地所用。而我沧州水道淤泥质地特殊,近来勘测发现,已有大量此类马蹄印迹出现在河滩浅湾。”
工部尚书赵敬之猛地抬头:“这不可能!沧州乃我朝咽喉要地,设有暗哨十二处,怎会毫无察觉?”
“正因为太‘毫无察觉’,才更可疑。”凌霄一笑,指尖一转,又抽出一张薄纸,“再看这里——边境三郡流民暴增五倍,短短十日涌入逾十万之众。皆由地方官府统一遣送,但路线避开关卡、驿站、税坊,直通雁门关外一处荒谷。谷中无田无屋,唯有一条古道通往塞北。”
礼部左侍郎低声嘀咕:“这……莫非是调民为兵?借流民之名,实则征募私军?”
“不仅如此。”凌霄语气微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天机楼在玄国驿馆后巷截获一名醉酒军需官,此人满口胡言,说什么‘东路先锋要抢头功’‘西路得拖住敌将’‘粮草三日后到位’。我们没动他,只派人护送他安然回馆,顺便在他枕头下留了张写着‘你喝多了’的字条。”
几人忍不住笑出声,紧绷的气氛松了一寸。
兵部右侍郎周崇安却仍面沉如水:“单凭几句醉话,难定大罪。若玄国以此为由反斥我朝构陷使节,岂非授人以柄?”
“所以不止一句醉话。”凌霄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置于案上,“这是从他腰间掉落的通行令牌,编号属玄国神武营——那是直隶太子麾下的禁军精锐。一个区区军需官,怎会有此物?除非,他是故意泄露,或是……根本就是弃子。”
殿中一时寂静。
玉沁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落地有声:“他们以为打着‘迎回太子’的旗号,就能让天下人觉得他们是义师?可笑。百里爵如今是我大胤参政阁主君,掌军政实权,位列三公之上,谁若还把他当质子看,便是小瞧我朝纲纪,更是藐视天下人心。”
众人目光纷纷转向参政阁席位。
百里爵静静坐着,月白锦袍衬得肤色如雪,眉目清冷如画。他袖口流苏被无意识地绕在指间,闻言抬眸,淡淡接了一句:“我也很好奇,父皇打算用哪个‘我’去迎?是那个死在柴房里的废太子,还是此刻坐在这里,替大胤筹划退敌之策的人?”
满殿寂静片刻,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轻咳,像是有人强行忍住笑意,又像是被这话中的锋芒刺得心头一震。
户部尚书王明达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陛下圣明,然战事一起,百姓劳役加重,税赋难减,恐生民怨。若民心动摇,纵有雄兵百万,亦难守江山稳固。”
“所以不打无准备之仗。”玉沁妜起身,执起紫檀木笔,走向殿中悬挂的巨幅舆图。笔尖点在沧州水寨,继而划过雁门关、漠南三原、幽州古道,最终停于黄河渡口,“第一,外交上即刻遣使四国——东临沧澜,南联南诏,西结西戎,北交北狄。呈递玄国伪造亲情、煽动战乱的证据,揭露其伪善面目,争取盟约牵制,使其不敢轻启战端。”
她顿了顿,笔尖微移:“第二,军事上固守要隘,诱敌深入,断其粮道。沧州水寨设伏兵两万,雁门关外布疑阵三重,待其主力深入腹地,我军前后夹击,断其归路。不必急于决战,耗得起的是我们,不是他们。”
兵部尚书陈广元拱手问道:“若敌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我军是否应主动出击,抢占先机?”
“不可。”百里爵忽而开口,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玄国此次出兵,必挟雷霆之势,欲速战速决。我若迎头硬撼,正中其下怀。不如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待其师老兵疲,粮尽援绝,再一举击溃。”
玉沁妜点头:“准奏。另,内政启动战时统筹。户部牵头设立应急粮库,调拨江南仓粟三十万石,限五日内运抵前线;工部三日内提交火弩、地雷修造进度,优先保障边军所需;刑部从今日起严查囤积居奇者,一经查实,抄家流放,绝不姑息。”
“臣领旨。”三位尚书齐声应诺。
百里爵起身拱手:“另建议设立‘军情直奏制’,边关将领遇紧急军务,可越级呈报至参政阁或御前,不必层层转递,以免贻误战机。”
兵部尚书皱眉:“这不合旧例……六部签押、枢密备案,乃祖制所定,岂可轻易更改?”
“旧例救不了命。”百里爵语气依旧平和,眼神却如刀锋出鞘,“若等文书走完六部签押,敌军怕已破关。制度为事服务,不是为规矩而存。今日不变,明日亡国。”
殿中一片哗然。
礼部尚书低声道:“此举恐开擅权之端……”
“比起擅权,我更怕失土。”玉沁妜冷冷打断,“准奏。即日起施行。凡阻挠军情传递者,视同通敌论处。”
殿内嗡嗡议论渐起,有人颔首称是,也有人低头不语。但再无人公然质疑。
凌霄收起册子,晃了晃手中的香囊,笑道:“还有件小事——昨夜有细作试图混入工部档案房,意图窃取火器图纸。被绝杀堂当场擒获,按着脑袋塞进了井里。人没死,现在大理寺蹲着,招供态度相当积极,一口气供出七个联络点、三条潜伏线。”
众人神色微变。
刑部尚书沉声问:“可知幕后主使?”
“线索指向玄国兵部某位副使,但尚未确证。”凌霄耸肩,“不过没关系,只要人在我们手里,迟早会牵出更大的鱼。”
玉沁妜淡道:“传令下去,凡协助敌国者,不论官职高低,一律削籍下狱,家产充公。我要让全天下的眼睛都看清楚,谁敢动我大胤一根手指,就得准备好赔上全身骨头。”
话音落定,殿中再无声响。
退朝钟声响起,悠远沉缓,回荡在宫墙之间。群臣陆续离殿,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有人走出几步,低声对同僚道:“这回……真要打了?”
“打定了。”另一人回,语气笃定,“可你看女帝那眼神,不像慌,倒像等这一天很久了。”
玉沁妜并未立刻起身,只望着空荡的大殿,指尖轻抚案上舆图边缘,仿佛还能触到那些山川河流的脉搏。百里爵缓步走近,接过她手中的紫檀笔,顺手放在砚台旁,动作自然,毫无卑微之意。
“你信我能守住?”他问,声音很轻,像是问她,也像是问自己。
“不然为何把参政阁交给你?”她看他一眼,目光深邃,“昨夜你说有家了。今天这话,我希望你在朝堂上也能说得出口。”
他笑了下,没答,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袖口,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走吧。”她说,“还得批三十份军报。”
两人并肩穿过长长的宫廊,两侧宫灯次第点亮,映得石砖泛出暖光,宛如星河铺地。远处传来文书房小吏搬卷宗的脚步声,还有墨汁倾倒的惊呼,紧接着是一阵哄笑,打破了方才的肃穆。
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轻轻试音。
凌霄在殿门口缓缓驻足,背倚着朱红廊柱,双臂交叠于胸前,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上。风拂过檐角铜铃,叮咚轻响,仿佛敲在心上。他从怀中摸出那只随身携带的旧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饮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间,却压不住心头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他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总算不再像从前那般彼此防备、步步为营了……倒真有点像……寻常夫妻,搭伙过日子的模样。”
勤政殿内,烛火高燃,明黄的火焰在铜枝灯台上轻轻跃动,映得殿中光影摇曳,如波似雾。四壁沉静,雕梁画栋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仿佛凝结着无数个日夜的政务密语。檀香袅袅,自青铜香炉中盘旋升起,与烛火交织成一片肃穆而庄重的氛围。案牍层层叠叠,铺陈于紫檀长桌之上,朱批墨迹未干,犹带余温。窗外夜色如墨,唯有此殿灯火通明,宛如宫城之心,跳动不息,承载着一国之重、万民之托。
玉沁妜翻开第一本军务折子,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一叩,眉心微蹙。百里爵立于案侧,执壶为她添茶,动作轻缓,水声细碎。热气自杯中袅袅升起,如薄纱般模糊了窗外渐浓的暮色,也将两人的身影笼进一片朦胧。
“明日巡视兵工厂,你随我去。”她依旧低着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穿常服就行?”他将茶壶放下,顺手理了理袖口,语气闲适得像是在问今日晚饭吃什么。
“穿铠甲也行。”她翻过一页,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要别又把流苏缠成死结,碍事。”
他低头一看,果然——袖口那根红绳又被自己无意识地绕成了个死疙瘩,怎么扯都解不开。他笑了笑:“改不了,手欠。”
她终于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垂下,继续看折子:“那就带着你的手欠一起去。”
“遵命。”他应了一声,却没动身,反而踱到案前,拿起朱笔,在一份工匠名册的角落轻轻画了个小圈,动作极轻,仿佛只是无意勾抹。
“干嘛?”她察觉到动静,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问了一句。
“标记个熟人。”他放下笔,退后半步端详那名单,“以前在玄宫时,有个老杂役总给我送饭,汤温火候从不差分毫。如今听说他在火药坊当差,顺手看看他有没有被克扣工钱。”
她盯着那个小圈看了两秒,忽然冷笑一声:“下次直接写‘查薪俸发放’,堂堂正正列进巡查条目里,别玩这种小心思。”
他眨了眨眼,一脸无辜:“什么小心思?我就是随手一圈,兴许是墨点溅的呢。”
“随手能圈得这么准?”她抬眸盯他,眼神锐利,“你当年在玄宫装病三年,连太医院首座都被你骗得团团转,今日当我看不出你在护人?”
他耸耸肩,也不辩解,只笑道:“被发现了。”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轻响,映得两人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她没再说话,只将那份折子轻轻推到一边,指尖在案角点了点,似是在权衡什么。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火药坊近来产量不稳,已有三批硝石纯度不足。若你那位‘熟人’真出了差错,我不讲情面。”
“我知道。”他点头,神情认真了几分,“但若他无过,也请别让老实人替奸猾背锅。”
她沉默须臾,终于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几乎融进夜风里。
他又道:“其实……他也算看着我长大的。那时候我病着,没人敢近身,是他每日端药递饭,从不断过。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她听罢,指尖微顿,仍没抬头,却低声说了句:“记着可以,别坏了规矩。”
“明白。”他笑了笑,“规矩我最守了——毕竟,当年装病都能守三年不出破绽,这点小事,还能办砸?”
她终于忍不住,唇角极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但她没有看他,只是重新提起笔,在另一份折子上写下一行字:【明日巡查重点:核查火药坊薪俸发放及物料损耗明细】。
百里爵瞥见那行字,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却识趣地没再言语,只静静立在一旁,任夜色温柔地覆上两人的肩头。
夜色渐深,宫道幽寂,万籁俱无声息,唯有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在空旷的庭院中轻轻回荡,仿佛敲在人心深处。天机楼的飞檐翘角间,一盏孤灯静静亮着,在黑暗中划出一方微弱却坚定的光晕。凌霄盘腿坐在屋顶之上,衣袍随风轻扬,神情专注而沉静。他面前整齐排列着七封密报,纸页边缘已被夜露微微浸润,指尖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响。
此刻,他正低头用牙咬开一支刚送达的竹制信筒,动作熟练得近乎随意,仿佛这深夜的机密与生死,不过是手中一缕轻烟。
忽然,屋檐下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一只信鸽自暗空中疾掠而下,稳稳落在瓦沿,羽翼微颤,爪上缠着半片焦黑的布条,边缘卷曲,似曾经历烈火焚烧。
凌霄抬眼望去,目光如电,迅速接过布条展开细看。火漆印残缺,字迹模糊, 几个断续的符号隐约可辨。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旋即嘴角一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低声自语:“哟,这回可真是闹出大动静了。”
话音未落,他已轻巧翻身,身形如燕般从屋脊滑下,足尖一点檐角,整个人便融入了回廊深处的阴影之中。夜风拂过,那盏孤灯轻轻摇曳,光影晃动间,仿佛方才那人从未存在,唯有风中残留的一丝冷香,诉说着方才片刻的凝重与警觉。
勤政殿内,烛火依旧明亮,映照着殿中静谧而庄重的氛围。夜风轻拂窗棂,烛影微动,光影在青砖地面上轻轻摇曳,仿佛连时间也放慢了脚步。
百里爵缓缓研磨着最后一块墨锭,动作沉稳而专注,墨香随着研磨渐渐弥漫开来。他的袖口垂落案边,流苏穗子轻轻搭在书案一角,随着他手腕的起伏微微晃动。玉沁妜立于一旁,神色淡然,目光却悄然落在那缕飘动的穗子上。她忽而伸手取过,指尖微凉,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银剪,动作干脆利落——
“咔嚓”一声轻响,穗子应声断去半截,飘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