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稍亮,洛阳城的大街从未像此刻这样安静。
通往城南最大寺庙——大觉寺的御道两侧,早已由精锐的玄甲士卒肃清戒严。
寻常百姓皆被劝返或绕行,自然,也有不少人远远望着那威严的仪仗。
徐墨并未乘坐王驾銮舆,而是选择了一辆更为宽敞舒适的马车。
车内,他身着一袭简雅玄色常服。身旁左侧正是杨婉。
杨婉今日穿着藕荷色的服饰,一副温婉模样,她怀中抱着年幼的儿子衍儿,小孩子粉雕玉琢似的,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扒着车窗缝隙向外张望。
还有右侧的李昭昭。如今已经身怀六甲,腹部高高隆起,行动略显不便。
她靠在身后软垫与徐墨肩上,一手轻柔地抚着肚子。
此行目的,乃是祈福。
杨婉眼看昭昭已有六甲,生子还会远吗?说什么,也要过来祈福一趟。
徐墨对于神佛之说,实在没什么信的,若神佛有用,世间何必疾苦?
况且这金光闪闪的佛像之下,未曾没有埋着白骨。
但杨婉是真的黏人,再加上昭昭有孕,难得四口人一起出来散散心,自无不可!
车驾到大觉寺。寺门早已打开,寺内住持率领全寺僧众,早已跪伏在道路两侧,屏息凝神,不敢仰视。
整座寺庙同样已被提前清场,除了必要的侍从与护卫,再无闲杂人等。
梵唱袅袅,檀香弥漫,隐隐透着一种庄严肃穆。
其实这些僧人也不想跪的。
不过数年前朱温的灭佛行动,这些小沙弥不清楚。不少老一辈高僧可是知道,为首的正是如今的乾王徐墨!
主持担心不跪,就去见佛祖了!
随后,徐墨扶着昭昭下车,在杨婉的坚持下,一行人先至大雄宝殿焚香祝祷。
住持亲手奉上三炷高香递给徐墨,徐墨冷眼瞥了下,丝毫没有接过的意思。
倒是杨婉虔诚得很,跪在蒲团之上,低声默祷良久,方才在侍女小翠的搀扶下起身。
殿旁设有签筒,香客可求签问卜。杨婉,走上前去,轻轻摇动签筒。
片刻,一支竹签“啪嗒”一声落地。她弯腰拾起,只见签上刻着四句偈语:
“云龙遇风非偶然,直上青霄九重天。功成虽道是天幸,莫忘沧海变桑田。”
杨婉看不懂,将竹签递给一旁垂手侍立的老住持,轻声道:“有劳大师,解此签何意。”
老住持须发皆白,接过竹签,细细观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他双手合十,沉吟道:“阿弥陀佛。王妃此签,乃是上上签。”
“云从龙,风从虎,贵人得风云相助,自有直上青云之兆,功业可期。然…天意高远,世事变迁,犹如沧海桑田,非人力所能尽窥。”
“其中真意,存乎一心,还望贵人自行体悟,持中守正,方能长久。”
这番解释,听得杨婉云里雾里。
徐墨在一旁倒是一脸淡然,他从不信这些机锋谶语。
然而,就在老住持话音刚落的瞬间,他敏锐察觉到一丝异于在场之人的气息。
这气息清冽却隐含雷霆之势,绝非寺中僧侣所有。
他眼神骤然一凝,不着痕迹地扫过殿外回廊、庭院古树。
几乎是同时,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李昭昭也微微偏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投向殿后庭院的方向。
她武功虽因有孕在身有所影响,但那份源于高手本能的警觉仍在。
徐墨心中冷笑。在这洛阳腹地,在他亲自驾临、守卫森严的寺庙之中,竟有这等人物潜伏?
他倒不认为是刺客,天底下有哪个刺客会主动流露气息?这更像是一种邀约。
他轻轻拍了拍杨婉的手背,温声说道:“婉儿且在此听大师讲经,我与昭昭去后院走走,透透气。”
杨婉柔声回道:“好,那墨墨你去吧。”
殇还在暗中护着杨婉,徐墨则与李昭昭并肩,在一众侍卫拱卫下,缓步穿过侧门,踏入大觉寺的后院。
此处古木参天,满是绿荫,一方清池立于中央,池旁还有一座石亭。
就在他们踏入后院的刹那,三道身影也走了出来。
为首者,乃是一位白发男子,身着月白长衫,手持一柄铁折扇,面容俊雅。
他身旁,站着两位女子。一位身着劲装,腰佩长剑,眉眼间带着飒爽。
另一位则是一袭蓝衣,短发,气质清冷。
徐墨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白衣男子身上。
那白衣男子见到徐墨,不卑不亢,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道揖:“天师府,张子凡,见过乾王!”
那劲装女子也随之抱拳,声音清脆:“陆林轩。”
蓝衣女子则是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并未多言,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徐墨身侧的李昭昭身上,说道:“女帝。”
李昭昭看到他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微颔首回应:“雪儿,林姑娘,张天师,别来无恙。”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故人重逢,却已物是人非。
李昭昭不再是那个执掌岐国的女帝,而是乾王的夫人;姬如雪、陆林轩也不再是如初出江湖时单纯。
徐墨淡淡道:“原来是张天师。昭昭,你与她们想必有话要说。”
李昭昭会意,对姬如雪和陆林轩道:“此处景致不错,我们到那边走走。”
姬如雪和陆林轩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张子凡,见张子凡微微点头,便随着李昭昭向池畔另一边走去。
几名护卫默契地保持了一段距离,既能看到这边,又听不清那边的谈话。
转眼间,后院石亭旁,便只剩下了徐墨与张子凡二人。
“乾王请。”张子凡伸手虚引,指向石亭中的石桌石凳。桌上,不知何时,已摆放好了一副棋盘,黑白双子。
徐墨入座,随手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触感温凉。
“张天师不在玄武山清修,今日悄然来访,不会只为了与孤手谈一局吧?”
张子凡在对面坐下,执白子,微笑道:“乾王日理万机,子凡冒昧,只好借此机会,以求一见。”
他落下一子,开门见山道:
“如今乾国兵锋所向,诸侯威服,南汉将平,漠北内乱,天下格局已定。”
“乾王已据中原腹地,威加海内,何不效仿古之圣王,修德以来远人,何必再大兴兵戈,徒增杀伐,使得生灵涂炭?”
徐墨紧随一子落下,棋风沉稳厚重,隐含侵略之意,他眼皮都未抬,反问道:
“张天师此言,是代表天师府,还是代表他?”
张子凡神色不变,落子如飞:“子凡此番,只代表自己,以及……天下渴望太平的百姓!”
“乾王明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天下疲敝,百姓苦战久矣,乾王既已掌大势,何不稍缓兵锋,与民休息?”
“譬如蜀国,若乾王招抚,许其自治,未必不能使其归心,何须劳师远征?”
徐墨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中黑子“啪”地一声,点在棋盘一处关键位置,隐隐成合围之势。
“何以见得?想先前汉国,先是上表称臣,愿奉正朔,可行事反复,可见并非诚心归附,不过缓兵之计。”
“若非孤果断出兵,今日之患,犹未可知。至于蜀……”
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锐利地看向张子凡,语气转冷:
“更是一副厉兵秣马,欲与孤争锋之势。封锁关隘,断绝商旅。”
“孤今日不取,待其羽翼丰满,或与漠北勾结,则必成心腹大患!孤并非穷兵黩武之人,然为江山社稷计,为后世子孙计!”
“有些仗,不得不打,有些地,不得不取!”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落在张子凡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