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年的夏末,长安城尚沉浸在北伐薛延陀大捷的余韵里。凯旋的号角虽已远去,但坊间酒肆、朝堂巷陌,依旧流传着战神薛仁贵白袍破敌的英姿,以及陛下天威浩荡、一举定鼎漠北的伟业。这股欢庆的热浪,同样涌入了东宫显德殿,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温度骤降。
太子李治端坐于书案之后,身着常服,肩背却绷得笔直。他面前铺开着兵部呈来的详实捷报,以及父皇从北疆传回的、语气激昂的亲笔手谕。案下,几位东宫属官——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张行成等人,正肃立禀报,言辞间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振奋。
“……薛礼将军率先锋渡碛,遇敌众十余万,直挑其阵,扬我大唐国威,实乃……”
于志宁的声音洪亮,回荡在宽敞却略显清冷的大殿中。李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捷报上“阵斩名王,俘获五万计”的字样,唇角努力牵起一个合乎时宜的、代表着欣慰与赞赏的弧度。他是监国太子,必须表现出与国同喜的姿态。然而,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玉镇纸,心神已随着那些墨字飘远。
薛仁贵的悍勇,他毫不意外。那本就是一块璞玉,得遇风云便化龙。真正让他心绪如潮汐般起伏不定的,是捷报字里行间,以及父皇手谕不经意间透露出的、那些隐藏在煌煌战功之下的“暗影”。
“北疆情报精准,敌粮道屡遭焚毁,内部离心……” “青鸾于野马泉建立前哨,功不可没……” “……幸有奇士助朕安定后方……”
“墨羽”。
这两个字如同鬼魅,无声无息地盘踞在李治的心头。又是他们!从西域到辽东,再到如今的漠北,每一次关键性的胜利背后,似乎都摇曳着这支神秘力量的影子。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他们助大唐定鼎乾坤,功勋卓着,可这股不受朝廷掌控、甚至能与父皇平等对话的力量,让他这个储君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忌惮。
父皇在信中对“墨羽”及其主事者东方墨的赞赏几乎不加掩饰,字里行间甚至带着一种英雄相惜的意味。这更让李治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他需要这份力量襄助,却又本能地想要将其纳入掌控。这种矛盾,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心头,平日里不显,每逢捷报传来,便隐隐作痛。
“……陛下已启程班师,不日将还朝。此番北伐,彻底解决北疆之患,殿下监国辛劳,亦功在社稷……”张行成的总结陈词,将李治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众卿辛苦。”李治开口,声音温和,带着符合他年龄与身份的沉稳,“北伐大捷,乃父皇英明神武,将士用命之功。孤于长安,不过谨守本位,何功之有?传令下去,犒赏之事,需尽快拟定章程,万不可寒了将士之心。”
“臣等遵命。”属官们齐声应道,脸上洋溢着与国同庆的喜悦。他们并未察觉,太子殿下那平和目光下隐藏的波澜。
待属官们行礼退下,显德殿内重归寂静。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李治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殿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宫墙与飞檐。
喧嚣过后,孤寂便如潮水般涌上。
这偌大的东宫,百官称颂,妻妾环绕,可他时常觉得,自己仍是孤身一人。父皇雄才大略,威加海内,是他仰望的高山,也是他难以逾越的阴影。兄弟们……曾经的争斗血腥而残酷,如今虽已尘埃落定,但那道疤痕始终烙印在心间。朝堂之上,关系错综复杂,他需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而身边之人……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去探望萧良娣的情景。
萧氏一向娇媚可人,最是懂得如何让他开怀。昨日他本想着携新得的贡品去与她分享,稍解连日处理军政要务的疲乏。初时,她依旧笑靥如花,依偎在他身旁,说着软语温言。然而,当他提及北疆战事已近尾声,不日便可多些时间陪伴她时,她那双妩媚的眸子却瞬间黯淡了几分。
她依偎在他怀中,把玩着他的衣带,语气依旧是娇柔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殿下心系天下,日理万机,妾身省得,岂敢以儿女情长羁绊?只是……如今殿下听得进‘墨羽’的奇谋妙策,看得见晋阳公主姐姐的英姿飒爽,她们皆能为殿下分忧国事。妾身愚钝,除了这点微末的陪伴,只怕日后……连为殿下解忧的资格都没了。”
她并未明着抱怨他因战事冷落了她,而是巧妙地将矛头转向了那些能参与“正事”的人。尤其是提到了“青鸾”——他那假死离宫、如今以江湖身份活跃的妹妹李明达。
李治当时心中便是一沉。
他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酸意与危机感?她在嫉妒,嫉妒那些能与他共享“外面世界”精彩与机密的人,嫉妒她们在他心中可能占据了不同于后宫女子的位置。她感到自己正在被边缘化,被排除在他的核心关注圈之外。
这份源于不安的嫉妒,像一根细小的冰棱,刺破了他试图营造的温馨氛围。他当时只得温言安抚了几句,赏赐了些珠宝,但那份不快,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至今未平。
此刻,站在这空荡的大殿中,前朝辉煌的胜利与后苑幽微的怨怼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北疆的凯风何等浩荡,却似乎吹不进这九重宫阙,暖不了这方寸之间的人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捷报文书静静地躺在案上,墨迹犹新,颂扬着不朽的功业。而他知道,属于他李治的,无声却同样凶险的战场,就在这东宫之内,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