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将郁水畔的竹楼完全吞没。雨林中的夜晚并不宁静,蛙声虫鸣此起彼伏,混杂着远处隐约的猿啼,构成一曲原始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竹楼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在竹篾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映照着围坐几人的凝重面色。
南域总负责人“珊瑚”应召而来。她并非娇柔女子,而是一位约莫三十许岁的妇人,肤色因常年日晒呈健康的麦色,眉眼间带着久经历练的沉稳与干练,衣着也与本地俚僚妇人相似,只是眼神更为锐利清醒。她向东方墨与青鸾行礼后,并未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属下无能,致使南域诸事阻滞,劳先生与青鸾姑娘亲临险地。”珊瑚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条理清晰,“南域之困,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事之弊。其难有五。”
她伸出第一根手指:“其一,言语不通,人心隔阂。此地并非官话通行,百越之地,部族成百上千,言语各异,甚至相邻寨子,言语亦有差别。我等人与之交谈,往往需辗转经由数道翻译,信息失真严重。且俚僚之人,多信巫鬼,重血誓,对外人戒备极深。欲建信任,非朝夕之功,往往需经年累月,以物易物,救助病患,乃至联姻结亲,方能稍开其门。” 她举了个例子,“墨网”曾试图在一个名为“黑齿”的部族设立节点,耗时半年,赠以盐铁医药,方才获得允许在其寨外设立一个临时交易点,但核心情报依然难以触及。
“其二,地理险恶,步履维艰。”第二根手指伸出,“先生与姑娘一路行来,已有体会。山高林密,沼泽遍布,瘴疠横行。官道时断时续,更多地方唯有猎人小径或依靠舟楫。信鸽难越崇山峻岭,亦难敌鹰鹫袭击。人力传递,翻一座山可能需三五日,且途中猛兽、毒虫、瘴气,皆是夺命之险。上月,三名信使奉命穿越云雾山传递紧急消息,一人坠崖,一人染瘴病故,仅一人抵达,已是半月之后,消息早已过时。” 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无奈。
“其三,经济薄弱,根基难固。”第三根手指,“此地生产方式原始,多以狩猎、采集、刀耕火种为主,物产虽丰,却难以大规模汇集。‘墨源’在此难以展开,盐、铁、布帛等硬通货虽受欢迎,但换取当地特产如香料、犀角、珍珠等,收购与转运成本极高,获利微薄,难以支撑庞大网络运作。许多底层节点负责人,实则是靠自身经营小本生意勉强维持。”
“其四,势力错综,牵一发而动全身。”第四根手指,“朝廷于此地虽设州县,实则多靠羁縻,真正掌控力有限。大小部族酋首、洞主,各自为政,彼此间或有世仇,或结同盟。汉人豪商、流寓官员、乃至避祸至此的江湖势力,盘根错节。我‘墨羽’行事,稍有不慎,便可能触犯某一方利益,引来群起攻之。此前‘墨刃’一次行动,本意是调解两个小部族争端,却因不了解其背后与某位汉人豪商的利益关联,几乎引发大规模冲突。”
说到此处,珊瑚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坐在一旁、面色沉郁的“墨刃”南域负责人,那位北疆调来的汉子,名为“石雷”。石雷抱拳,声音粗嘎地补充道:“先生,属下无能!‘墨刃’在此,确如珊瑚所言,有力无处使。林间作战,非我所长。兄弟们擅长结阵冲锋、弓马骑射,但在此地,阵型展不开,马匹进不来。俚僚猎人善于伪装、陷阱、吹箭、在林间如履平地,我等……实是望尘莫及。几次行动失利,皆因不谙此地生存之道,非战之罪,却折损弟兄,属下……心痛!” 他虎目微红,显然挫败感极深。
珊瑚接过话,伸出第五根手指,总结道:“其五,便是人才难觅,培育不易。‘梧桐计划’所招之人,难以深入部族;‘薪火计划’所教内容,难以切合实际。本地有才智、有威望者,多为一寨一洞之首,难以招揽。而普通俚僚少年,纵有聪慧者,亦需从头教习官话、文字,周期漫长,且学成之后,是否愿为我所用,亦是未知之数。”
竹楼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楼外无尽的虫鸣蛙鼓。珊瑚所述,勾勒出一幅远比舆图上线条更为复杂、更为艰难的实景。这并非下属无能,而是“墨羽”这套诞生于中原文明高度发达地区的精密网络,在面对南域这片原始、复杂、充满活力的土地时,所产生的必然的水土不服。
青鸾看向东方墨,只见他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目光低垂,落在摇曳的灯焰上,仿佛能从那跳动的火焰中,看出破解这重重困局的钥匙。他并未流露出任何失望或责备的情绪,只是将这五重困难,一一吸纳、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