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带着一夜风骤雨歇后的清冷与死寂,艰难地穿透漪澜殿紧闭的窗棂,在布满微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苍白无力的光柱。殿内,烛泪堆叠,已然燃尽最后一滴,只余下凝固的、如同扭曲面孔般的残骸。那股混合着药味、安息香以及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沉郁气息,非但没有随着黑夜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地沉淀下来,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灵堂设在了内室与外间相接的暖阁里,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没有繁复的经幡,没有诵经的僧人,只有一张临时搬来的乌木小几,上面供奉着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素白的纱罩内顽强地跳跃着,映照着后面一块小小的、连名讳都未曾刻上的灵牌。灵牌前,摆放着几碟新鲜却显得格外孤零的素果,以及一束刚刚采摘、还带着晨露的白色茶花。
武媚跪坐在灵前的蒲团上。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如雪的寝衣,长发未绾,如同墨色的瀑布般披散在肩头身后,衬得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碎裂。她背对着殿门,背脊单薄而挺直,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失去温度的玉雕,只有那长明灯摇曳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明明灭灭、变幻不定的光影。
她没有哭,也没有任何声响。昨日的恸哭、嘶喊、乃至那精心设计的崩溃,似乎都已随着黑夜流逝,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也更令人不安。
崔沅无声地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最忠诚的守卫,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殿外传来细微而谨慎的脚步声,以及内侍压低嗓音的通传:“陛下驾到——”
沉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李治迈步走了进来。他同样是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面色憔悴,下颌绷得紧紧的。他挥手制止了宫人的行礼,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那个跪坐在灵前、仿佛与周围悲寂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看到武媚这般模样,李治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迟疑了一下,才缓缓伸出手,轻轻搭在她消瘦的肩头。
“媚娘……”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疲惫与怜惜。
武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跪坐的姿势,目光空洞地凝视着那跳跃的长明灯火,仿佛那火焰中,能映出女儿短暂一生中某个模糊的、温暖的瞬间。
李治的心更痛了。他俯下身,半跪在她身旁,伸手想要将她揽入怀中,给予她一点温暖和支撑。然而,在他的手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那单薄衣衫下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朕……都知道。”李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是朕……没有护好你们母女。”
他想起昨夜与长孙无忌等人的周旋,想起那些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充满算计的“恳请彻查”,想起自己身为帝王,却连为惨死的幼女立刻讨回公道都要受到重重掣肘,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愤怒涌上心头。他看着武媚这万念俱灰的模样,再想到立政殿那个愚蠢恶毒的王氏,以及她背后那些试图模糊焦点、维护自身利益的势力,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你放心,”他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斩钉截铁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弘儿,绝不会有事。那些害我们孩儿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只是……还需些时日。”
武媚依旧没有言语,但李治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手指,在他掌心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那长长的、濡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失爱女的悲伤,有对武媚的无限怜惜,有对敌人的熊熊怒火,更有一种……因她的“柔弱无助”而激起的、强烈的保护欲和必须掌控一切的决心。
他沉默地陪她跪坐了片刻,直到外面的天色又亮了几分,宫人小心翼翼地进来请示是否传早膳。
李治这才轻轻拍了拍武媚的手,低声道:“你好生歇着,莫要再伤了身子。朕晚些再来看你。”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六宫事宜,暂且……由你代为掌管,一切,以你自身安康为重。”
这并非正式的册封,却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在皇后被调查、禁足的当下,将管理六宫之权交予武昭仪,其意不言自明!
武媚终于有了反应。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微微侧过头,看了李治一眼。那一眼,依旧空洞,依旧悲伤,却在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死水微澜般的光。她没有谢恩,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李治看着她这“强撑”的模样,心中更是怜爱交加,又嘱咐了崔沅几句,这才起身,带着满心的沉重与决绝,离开了漪澜殿。
殿门再次合拢。
当李治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武媚缓缓地、自行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跪坐了一夜,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冰冷,起身时微微踉跄了一下,崔沅立刻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轻轻抬手阻止。
她独自走到那盏长明灯前,伸出依旧冰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块无名灵牌。指尖传来的木质触感,粗糙而冰冷。
然后,她抬起眼。
目光,不再空洞,不再悲伤,也不再是那刻意维持的柔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冰冷到极致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熊熊燃烧的、名为野心和复仇的火焰。
她看着那跳跃的灯火,仿佛透过这微弱的光,看到了立政殿的崩溃,看到了长孙集团的反扑与挣扎,更看到了自己脚下那由亲生骨血铺就的、通往权力之巅的荆棘之路。
旧的秩序正在她亲手掀起的风暴中摇摇欲坠。
而她,武媚,这只经历了炼狱之火灼烧的凤凰,已然在血与泪的祭奠中,发出了第一声冰冷而决绝的啼鸣。
前路漫漫,骸骨为阶。她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