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像一只闯入鸡窝的乌鸦,颠簸在通往小河村的泥土路上。
车轮碾过残留的冰雪和融化的泥浆,溅起一片片污渍,让司机心疼不已。
坐在后座的秘书小刘,紧紧皱着眉头,一手捂着鼻子,嫌弃地看着窗外。
在他看来,这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穷山恶水,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牲口粪便的味儿。
虽然这里被规划得很好,路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牲口乱拉之类的。
哪怕就算是有,哪家牲口在路上拉的,主人也会自觉捡回家里面去,或者是让人过来收拾。
但是刘秘书本就是戴着有色眼镜,以及很深刻的刻板印象。
在他看来,不管在现在国家哪个地方,农村就是脏乱差以及牲口大粪味满天飞的代名词!
轿车在村口停下时,几乎全村的闲人都围了上来,连狗都多叫了两声。
在这个年代,这种气派的小轿车,比大姑娘洗澡还稀罕。
孩子们跟在车屁股后面跑,胆大的还伸手去摸那锃亮的外壳。
小刘整理了一下自己笔挺的中山装,推开车门,在一众好奇、敬畏又夹杂着警惕的目光中下了车。
他清了清嗓子,端起一副城里干部的架子,拦住一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半大孩子。
“小孩,问一下,李默家怎么走?”
那孩子一听李默两个字,眼神立刻变了,上下打量了小刘一番,撇撇嘴,“你找俺们默哥干啥?”
“我是县里来的干部,找他有要事相商。”小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递了过去。
孩子没接糖,只是朝村子深处一指,“就那家,院墙最高,最是气派的!”
小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处与众不同的院落。
青砖高墙,不大不小,却很是有闲庭信宜,宛若隐士高人就该居住此地般。
“有点意思。”小刘心里嘀咕了一句,也不管这小孩子要不要糖,一把丢人家脸上,随后迈步朝李家大院快步走去。
院门虚掩着,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嘿咻嘿咻”的呼喝声和沉重的劈柴声。
他推开门,只见一个少年正赤着上身,抡着一把大斧,将一根碗口粗的木桩劈成两半。
少年虽然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但浑身肌肉虬结,斧起斧落间,带着一股生猛的力道。
这应该就是李默的弟弟,李铁了。
小刘心里有了判断。
李铁听到动静,停下动作,警惕地看着这个穿着干净得不像话的陌生人。
“我找李默同志。”小刘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李铁眉头微微皱了皱,像是这样人模狗样的干部,平时有时候也会是工作需要过来找自己的大哥。
李铁还以为是自家村里的干部,于是乎看向朝东厢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小刘迈步走过院子,看到东厢房的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在一张完整的狼皮上专注地刮着什么。
他动作不快,但每一刀下去,都精准而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那双眼睛深邃而平静,仿佛院外的喧嚣和院内的审视,都与他无关。
他甚至没有回头。
这个年轻人,就是李默?
小刘心里有些打鼓。
他身上没有半点山里人的局促和质朴,反而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沉稳。
“咳咳,”小'刘干咳两声,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请问,是李默同志吗?”
李默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这一下,把小刘准备好的一肚子客套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像个唱独角戏的小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快,走上前去,将自己带来的礼品放在一旁的石凳上。
“李默同志,你好,我叫刘宏屹,是安丰县魏东来县长的秘书!”他刻意加重了“县长秘书”四个字。
李默依旧没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有事?”
那语气,平淡得就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你吃饭了吗?”等,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刘宏屹感觉自己的额角开始跳了。
他强忍着心中怒火,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是这样,我们魏县长听说了李默同志你在这次雪灾中的英雄事迹,对你的才华和能力,是万分欣赏!他特地派我来,是想代表安丰县三十万人民,正式邀请你出山!加入我们安丰县!”
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叠厚厚十分具有份量的五千块钱,用报纸包着,放在礼品上面,拍了拍。
“魏县长说了,只要你点头,这五千块,就是给你的安家费!到了安丰,县里立刻给你解决正式的干部编制,你全家都能转成商品粮户口!县城里给你分一套带院子的新房子!
你一来,就是我们县长新成立的‘技术顾问办公室’主任!专门负责技术攻关!
李默同志,这可是天大的机遇啊!多少人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机会!”
刘宏屹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李默的背影。
他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农民,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这不叫招揽,这叫一步登天!
然而,他等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李默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用一块布擦了擦刀,然后缓缓转过身。
当刘宏屹对上那双眼睛时,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见底,却又像千年寒潭,深不见底,不起波澜。
他那套官场上的察言观色,在这双眼睛面前,瞬间失效了。
他看不出喜悦,看不出激动,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
“说完了?”李默问。
“啊......说、说完了。”刘宏屹有些结巴。
“没兴趣。”
李默吐出三个字,然后转过身,又拿起了那把小刀,继续刮他的狼皮。
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改变一个家族命运的许诺,不过是耳边的一阵风。
刘宏屹彻底懵了。
他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没兴趣?他是不是听错了?一个刨土的农民,跟他说对干部编制、城市户口、五千块现金没兴趣?这不合常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李、李默同志,”他急了,声音都有些变调,“你是不是没听清楚?这是县长的意思!是铁饭碗!是你祖祖辈辈都盼不来的好事啊!你再考虑考虑?”
他试图上前,想再分说几句。
“哥说没兴趣,就是没兴趣。”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刘宏屹回头一看,只见那个叫李铁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身后,手里那把劈柴的斧子,明晃晃的,就那么随意地搭在肩膀上。
少年虽然没说什么威胁的话,但那双眼睛,像狼崽子一样,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光。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帘一挑,一个容貌秀丽、气质温婉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看到院里的情形,微微一愣,随即走了过来。
“这位同志,你找李默有事吗?”苏晚晴开口了,她的普通话标准,声音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
刘宏屹看到苏晚晴,又是一愣。
这山沟里,怎么会有这样气质的女人?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普通的村妇。
“嫂子你好,”他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我是......”
“我们家里的事,我当家的说了算。”苏晚晴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温和,但意思很明确,“他既然说了没兴趣,那我们全家都没兴趣。
东西你拿回去吧,让你家县长费心了。
天不早了,这位同志,哪里来的就请回哪里去吧!”
一个不理不睬,一个直接送客,还有一个像门神一样拿着斧子瞪着。
刘宏屹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他带来的那些他自认为无法拒绝的“重礼”,此刻在石凳上,显得那么刺眼,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你们......你们会后悔的!”他涨红了脸,扔下一句苍白无力的场面话,狼狈地转身就走。
他甚至不敢去看院子里其他人的表情,快步走出大门,钻进伏尔加轿车里,对着司机吼道:“开车!快开车!”
轿车在一群孩子的哄笑声中,仓皇逃离了小河村。
院子里,李铁呸了一口,不屑地说道:“什么玩意儿,跟个苍蝇似的,嗡嗡嗡的烦死人。”
苏晚晴看着石凳上那一堆东西,摇了摇头,走到李默身边,轻声问道:“安丰县的?他们怎么会找上门来?”
“狗的鼻子,总是很灵。”李默淡淡地说,将刮好的狼皮仔细地卷起来,“还能为什么,看我能力出众派人过来想要招揽我呗。”
苏晚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李默却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放心,几只闻着味儿凑上来的野狗而已,不要给任何好脸色赶走就是了。”
而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赵铁军,缓缓站起身。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有点意思,真他妈的有意思。”他低声自语。
他看到了刘宏屹的狼狈,也看到了李家的反应。
那不是欲擒故纵,不是待价而沽。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对权力和财富的漠视。
这个李默,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他也明白了魏东来派刘宏屹这种人来的意图——试探,以及用世俗的重利去腐化。
可惜,魏县长打错了算盘。
他想用鱼饵去钓一条真龙,结果发现,那条龙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
赵铁军转身,朝着与县城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得立刻给魏东来发去提示。
内容他都想好了。
“鱼太大,饵太小,建议换海竿,或者......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