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幼时听的鬼故事,说宫里有吃人的暗河,藏着被处死的宫人的冤魂。
那时他总怕黑,夜里要攥着皇叔送的狼牙符才能睡着。
可现在走在这不见天日的密道里,他却异常平静,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沉稳得像战鼓。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终于出现微光。
不是长明灯的昏黄,而是更亮的、带着金属冷意的白光。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气息越不同。
有淡淡的血腥味,有铁器打磨后的铁锈气,还有一种……属于沉默的、紧绷的人气。
尽头是道厚重的铁门,门上没有锁,却有两个黑衣人守着,身形挺拔如松,脸上覆着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黑得像深潭。
看见他时,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单膝跪地,左手按在右肩,行了个从未在朝堂上见过的礼。
“主上。”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皇帝没说话,径直推门而入。
门后的景象让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这是间极大的石室,穹顶高得望不见顶,只悬着数十盏琉璃灯,将整个空间照得雪亮。
地上铺着黑石,光可鉴人,映出一排排整齐的黑衣人。
他们或坐或站,有的在擦拭弯刀,刀刃反射的寒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有的在扎马步,身姿稳如磐石,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地上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还有几个年纪尚小的,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正被年长的黑衣人用木剑指点着招式,一招一式,狠戾得不像练剑,倒像在搏命。
满室的人,竟没有一点交谈声,只有兵器碰撞的脆响,和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喘息。
“主上。”
最前方一个身形略高的黑衣人走了过来,他的面具上刻着一道浅痕,像是旧伤。
“您有何吩咐?”
他是这一代影卫的首领,代号“玄一”。
皇帝认得他,三年前先帝驾崩,是玄一带着三十个影卫跪在灵前,亲手将毒酒递到每个同伴手里。
那时这张面具后的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
“查两个人。”
皇帝走到石室中央的石桌旁,桌上摊着幅中州城防图,墨迹是新的,显然刚被人标注过。
“一个是赵腾,在中州城南的私宅,盯紧他的动静,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离开中州。”
玄一点头,指尖在图上赵腾私宅的位置敲了敲,一个少年影卫立刻上前,用朱砂笔在那处画了个圈。
“另一个。”
皇帝的目光落在图上长乐宫的位置,停顿了片刻。
“是太后身边的陈武。查他近日的行踪,尤其是与宫外的接触。”
玄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没多问,只道。
“属下遵命。”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些年少的影卫。
最小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岁,正咬着牙扎马步,小脸憋得通红,却硬是没吭一声。
他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父皇刚驾崩,戚真真垂帘听政的第一个月,他也是这样,在文华殿里被太傅罚站,站到腿麻,却不敢说一个累字。
“他们怎么样?”
他忽然问,指的是那些少年影卫。
“回主上。”
玄一答道。
“已学完基础剑法和追踪术,下个月开始学易容。”
“不必学易容。”
皇帝摇头。
“教他们辨毒。尤其是慢性毒药,无色无味的那种。”
玄一愣了愣,随即低头。
“是。”
石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在回荡。
皇帝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黑衣人,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刚登基时,老影卫们集体殉主的场景。
那时他问玄一。
“你们不怕死吗?”
玄一当时也是这样低着头,说。
“影卫生而为主,死亦为证。”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这规矩太过残酷。
可后来,看着戚真真用“先帝遗命”把持朝政,看着金荣在朝堂上结党营私,看着皇叔在西洲浴血奋战却被污蔑谋反,他忽然就懂了。
这宫里的生存之道,从来就没有“怕”字可言。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是皇叔不肯帮他,若是西洲的铁骑迟迟不到,他该怎么办?
答案就在眼前。
这些影卫,是他藏在暗处的刀。
刀不需要感情,不需要犹豫,只需要在他下令时,精准地刺入敌人的心脏。
“玄一。”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还记得朕刚登基时,你说过什么吗?”
玄一顿了顿,道。
“属下说,影卫的命是主上的,主上要踏平哪片疆土,影卫便为您劈开哪片荆棘。”
“好。”
皇帝转身,走向来时的密道。
“如今荆棘就在眼前,是时候让他们见见血了。”
他的脚步坚定,没有回头。
玄一望着他的背影,缓缓起身,抬手示意。
满室的黑衣人瞬间停下动作,齐刷刷地单膝跪地,玄铁面具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恭送主上。”
低沉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撞在石墙上,又反弹回来,震得琉璃灯轻轻摇晃。
密道里的风似乎更冷了。
皇帝走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龙纹刺绣。
他想起戚真真在长乐宫说的话,说他若不是靠着她垂帘听政,这江山早就易主了。
她不懂。
她永远不会懂,从他接过那枚铜兽开关的那一刻起,从他看着老影卫们饮鸩自尽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打算靠任何人。
皇叔的铁骑是明面上的盾,这些影卫是暗夜里的刀。
盾能护他周全,刀能为他开道。
可若是盾不在了,刀,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回到书房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暗门悄无声息地合上,廊柱上的铜兽依旧衔着铜珠,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皇帝走到窗边,推开窗,一股寒气涌了进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
远处的宫墙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像一条蛰伏的巨龙。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条龙就会被惊动,长乐宫的那点萧索,赵腾在中州的苟活,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而他手里的刀,已经磨利了。
桌上的奏折依旧堆着,他却忽然有了耐心。
拿起朱笔,在金荣案的卷宗上批下“严查同党”四个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窗外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宫墙,落在他的龙袍上,明黄色的丝线绣着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鳞爪间带着即将腾跃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