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府的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铜炉上煨着的药茶咕嘟冒泡,混着案上水仙的淡香,漫得满室都是暖融融的气。
漼三娘捏着枚蜜饯递到唇边,目光落在窗边临帖的时宜身上。
小姑娘穿着件月白夹袄,鬓边簪着支珍珠钗,握着狼毫的指尖冻得微红,却还是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墨汁落在雪浪笺上,晕开清瘦的小楷。
“时宜。”
漼三娘轻轻唤了声。
时宜抬眸,笔锋一顿,墨点在纸上洇出个小团。
她放下笔起身,走到三娘身边坐下,顺手替她添了杯热茶。
“阿娘怎么了?”
三娘子指尖摩挲着茶盏沿,看着女儿眼里干净的光,缓声道。
“方才收到你阿舅的信,说吏部尚书递了奏折,要请他回朝堂辅佐陛下。”
时宜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一紧。
阿舅漼广致仕多年,漼家虽仍掌着坞水房,在朝堂却少了主心骨,这些年明里暗里的试探从未断过。
如今阿舅要回朝,于漼家自然是好事,可她心里却莫名揪了下。
想起前几日宫里传来的风声,想起周生辰在城外军营驻着时,派人送来的那盒北境的暖糕。
“阿娘已经让人给你阿舅回了信。”
三娘子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她。
“信里说了,你的婚事不必他费心。”
时宜猛地抬头,眼里闪过点惊讶,随即又漫上水汽。
她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成了低低的一句。
“阿娘,你知晓我的心意的。”
自小在西州王府长大,她见过周生辰在战场上挥刀的凛冽,也见过他给伤兵裹伤时的温和。
听过他对着沙盘讲兵法的沉声,也听过他在藏书楼念诗时的轻缓。
那颗心早就悄悄系在他身上,藏了许多年,阿娘怎么会不知道?
三娘子看着女儿泛红的眼尾,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指尖触到微凉的珍珠钗,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她自己嫁给时宜父亲,原是两情相悦,却因家世悬殊受了多少委屈,她怎会让女儿再走老路?
“时宜你放心。”
三娘子的声音软下来,带着母亲特有的疼惜。
“阿娘当初感情路不顺,尝够了身不由己的苦,阿娘不会让你也这样。”
她顿了顿,指尖按在时宜手背上,温温的力道透着笃定。
“便是你阿舅回来,便是满朝文武说什么,阿娘也会护着你。你若不愿嫁旁人,谁也不能逼你。”
时宜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坐在毡垫上,眼眶瞬间红透,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时宜感谢阿娘。”
她知道阿娘在漼家的难处。
阿舅致仕后,阿娘替着打理坞水房的事,既要应付族里的长辈,又要周旋朝堂的关系,早已分身乏术。
可即便这样,阿娘还是把她的心意放在最前头,连阿舅的面都没见,就先替她挡了可能来的压力。
“傻孩子,跪什么。”
三娘连忙把她拉起来,拿帕子替她擦眼泪,指腹触到她发烫的脸颊,心里又软又疼。
“哭什么?该高兴才是。”
时宜埋在三娘肩头,哽咽着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这些日子她总在怕,怕阿舅回来后逼着她议亲,怕再也见不到周生辰,怕那些藏在心里的话终究成了空。
如今阿娘一句话,像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你阿舅已经从清河郡出发了。”
三娘拍着她的背轻声说。
“带着你几个表兄,过几日便到中州。到时候府里该热闹了,你也别总闷在屋里,多出去走走。”
时宜闷闷地应了声,把脸贴在三娘暖和的衣襟上,闻着熟悉的熏香,心里慢慢松快下来。
窗外的雪还没化尽,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映得青砖上的梅影轻轻晃,像极了南辰王府藏书楼外的光景。
而此时的漼家别苑里,漼风刚练完一套枪法。
他赤着上身,汗珠顺着紧实的脊背往下淌,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侍从递上毛巾,他接过来胡乱擦了擦,拿起石桌上的水囊猛灌了几口,喉结滚动着,发出闷闷的声响。
“公子,方才主院来人了,说太傅明日就到中州,让您明日过去接风。”
侍从低声禀报。
漼风“嗯”了一声,把水囊往桌上一放,拿起搭在石栏上的外袍披上。
领口的系带松松垮着,露出锁骨上的旧疤。
那是早年跟着周生辰在北境练箭时,被流矢擦伤的,如今成了浅浅的印子。
侍从看着他平静的脸,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
“公子,您听说了吗?府里这几日都在说……说太傅回来,怕是要给您定亲事了。”
漼风系系带的手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指尖勒得系带微微发白。
他怎么会没听说?
昨日去坞水房给账册盖章时,就听见两个管事嬷嬷在廊下嘀咕,说哪家的小姐门第相当,哪家的姑娘性子温婉,句句都绕着他的婚事。
可他没什么反应。
从阿爹要回朝的消息传来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一天早晚要到。
漼家虽然不需要联姻稳固势力,但他是漼家长房长孙,这担子躲不过。
“知道了。”
他淡淡应了句,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喜是怒。
侍从不敢再多说,垂着手退到一旁。
漼风走到石栏边,望着远处覆雪的屋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箭囊。
那是宏晓誉去年送他的,牛皮做的,上面还绣着朵小小的忍冬花。
他想起前几日给宏晓誉送信时的慌乱,笔都快握不住,满纸写的都是“别着急”,却连一句“我等你”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话,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又怎能让她等着?
“公子,该用晚膳了。”
侍从又轻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