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似乎并不急着深究,反倒悠悠然携着皇后向御花园踱去。
时值初夏,园中芍药怒放,牡丹吐艳,蜂蝶翩跹于姹紫嫣红之间,一派生机盎然。身侧佳人容光焕发,丽色更胜繁花,乾隆心头那点被上书房搅扰的不快早已散去,竟难得地生出了几分闲情逸致。
他兴致勃勃地将皇后引至园中一处精巧的六角凉亭。亭子临水而建,四周垂柳依依,甚是清幽。乾隆一个眼神递过去,心腹大太监李玉立刻心领神会,带着一众伺候的宫女太监如潮水般悄然退至花园外围。便是皇后身边忠心耿耿的容嬷嬷,此刻也极有眼色地随着李玉退下。转眼间,亭中便只剩帝后二人。
石桌上早已备好了清茶与几碟精致点心。皇后此刻正因蜃灵族线索落空而心头不爽,只端然坐着,一双美目状似随意地落在亭外一丛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上,实则心里正把旁边这位“老登”来回“问候”。
乾隆见皇后不主动开口,倒也不端着皇帝的架子,只觉眼前人比花娇,心情颇佳。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景娴啊,方才在上书房,朕瞧你……目光在永琪身边那个福尔泰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身体微微前倾,显出十足的关切,“可是……觉察出什么不妥之处?”
来了!皇后心中乐开了花,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抽出一条素白丝帕,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帕角,眉头微蹙,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模样。她故意吞吞吐吐地道:
“皇上……这……这只是臣妾一些不成体统的胡思乱想罢了,您就当闲话听听,臣妾……臣妾也是为着孩子们好……”
她越是这般谨慎犹豫,乾隆心中突然就绷紧了心弦。皇后素来刚直,何曾有过这般作态?莫不是真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他不由得也坐直了身子,催促道:“你我夫妻,但说无妨。究竟是何事?”
皇后抬眼飞快地觑了乾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皇上,您看永琪……他都二十岁了。按宫里的规矩,皇子们最迟……最迟十六七岁,身边也该有教导人事的侍寝格格了。可永琪……”
她顿了顿,仿佛难以措辞,“他……他似乎全然没有那个意思。而且……”
她刻意停顿,吊足了乾隆的胃口,才继续道:“而且臣妾听闻,五阿哥日日与他那个伴读福尔泰形影不离……那福尔泰,不是令妃娘娘的娘家亲戚么?还时常跟着五阿哥往延禧宫去请安……”
她抬起眼,眸中盛满了“纯然”的担忧,“臣妾就是忍不住担心啊……永琪这般年纪,心思难测。他这般亲近延禧宫,莫不是……莫不是看中了令贵妃宫里的哪位姑娘?亦或是……”
她欲言又止,最终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几不可闻,“……亦或是,那伴读福尔泰本身……有什么不妥当?”
乾隆越听眉头蹙得越紧。皇后的弦外之音,他听懂了!一个年已二十的成年皇子,不思女色,却成日与一个俊俏伴读厮混,还频频出入宠妃宫殿!皇后那句“很久没见过永琪”,更点明了永琪对中宫皇后的不敬!
这背后的可能性,细思极恐:是觊觎父皇宠妃身边的宫女?是借机攀附拉拢令妃图谋什么?若这两者皆非,那……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的皇子,竟被一个伴读牵着鼻子走,他们之间……究竟是何等关系?
乾隆下意识地摇头,试图驱散脑中那令人不快的联想。永琪是他最看重的儿子,未来的储君,绝不能沾染这等污名!一股烦躁和被人窥破隐秘的羞恼涌上心头。
他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含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射向皇后,声音也陡然冷了下来:“永琪的事,朕自有分寸,会提点于他。皇后,”他加重了语气,“你只需管好后宫诸事即可,莫要妄加揣测,徒惹是非!”
过河拆桥!翻脸比翻书还快!皇后心头火起,脸色也沉了下来。她今日所言,句句在理,更是站在嫡母立场关心皇子,何曾逾矩?这老登自己心里有鬼,倒把气撒在她头上!
乾隆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语气过于生硬,尤其对着皇后那张骤然冷若冰霜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
他迅速收敛了厉色,面上重新堆起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的警告从未发生,安抚道:
“好了,景娴莫要多心。朕也是为永琪名声着想。”他话锋一转,抛出一颗甜枣,“下月木兰秋狝,皇后也随驾同行吧,带上永璂,出去散散心,看看塞外风光。”
呵,打一棒子给颗甜枣? 行吧,人在屋檐下,对方是皇帝。皇后心中冷笑,面上却已如冰雪初融,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顺从的笑容,起身盈盈一福:“臣妾谢皇上恩典。”
或许是心中存了事,皇帝接下来也未再言语,只凝望着御花园的景致陷入沉思。正静默间,园中忽起一阵喧哗。
紧接着,大太监李玉快步趋前,面上堆满了笑意,躬身禀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原是令贵妃娘娘也在园中赏景。听闻皇上与娘娘在此,特来请安。”
皇后心中冷笑:他们才刚到御花园,令贵妃闻着味就来了,果然是权倾后宫!而且,皇后看看李玉那张笑成菊花的脸——作为御前总管,对宠妃的到来如此喜形于色,真的合适吗?这里不是如懿传啊,串台了喂?这琼奶奶的剧,真是一刻不停地摧残她的三观和认知,令她心力交瘁。
腹诽归腹诽,面上她只做若无其事,眼波微转,望向皇帝,眸中无声传递着“全凭皇上做主”的恭顺。
皇帝瞧见皇后这般小眼神,心中倒是一乐。素日里这位皇后行事一板一眼,对着令贵妃更是惯常夹枪带棒、语带机锋,何曾有过今日这般温顺依从的模样?他不由爽朗一笑:“宣她进来罢。”
须臾,李玉引着一个气质出尘的美人款款而入,那美人玉面丰颐,眉如新月温婉,目含秋水澄澈。鼻若琼瑶端秀,唇点樱珠未语含笑。云鬟绾髻簪珥轻垂,气度贞静若兰,行止间珠翠无声。
论容貌,这美人端的是副“国泰民安”的福相,比之皇后的明艳不可方物,倒更肖似正室主母的雍容,气质亦是温婉娴静。想来乾隆偏爱的,正是她这般模样。而皇后呢,或因姿容过盛,只得时时板正了脸孔以显威仪,反将那十分的丽色压低了三分。
此刻的令贵妃,乍见眼前重返二八年华的皇后,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丝毫不显。若非有神识探查,皇后也难窥其心绪波动,这份定力,果真不愧是能在乾隆后宫走到最后的女人,端的非同寻常。
“妾身魏佳氏,恭请皇上圣安,恭请皇后娘娘金安。”令妃盈盈下拜,声如珠玉。
帝后二人方命其起身,又闻一道男声响起:
“臣福尔康,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昂然而立的男子——这便是原剧的男主福尔康?且不说令妃尚且行的是蹲礼,他竟只站着抱拳?依她所知,御前侍卫再得脸面,面圣请安也须单膝触地。更扎眼的是,他腰间竟还佩着刀!
皇帝再次敏锐地捕捉到皇后那奇异的目光,在他与那侍卫之间来回逡巡,搅得他无心与爱妃叙话,只想尽快屏退众人问个明白。
“朕与皇后在此赏景叙话,爱妃与福侍卫且先退下吧。”
令妃垂眸,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诧——皇上何曾如此不留情面?按着常例,见着她,皇上多半便随她回延禧宫探望阿哥格格去了。她强自稳住心神,面上依旧恭顺,依言告退。
福尔康也随之退下。皇后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忙将神识探出,细细查探他周身是否附有蜃灵族的气息——依旧毫无所获。
正自怔忡,皇帝的声音已然响起:“皇后,方才你那眼神,是何用意?”
皇后抬首,面露不解。皇帝状似随意地续道:“便是对着福侍卫请安之时……”
这老皇帝倒是眼尖!皇后心中腹诽。她确实万分不解:此地虽是小说衍化,好歹也是真实世界的投影。皇帝纵被剧情裹挟,在剧情尚未正式开启的此刻,他自身竟丝毫不觉异样?不是说……他已有所觉醒么?
“皇上容禀,”皇后斟酌着开口,“臣妾只是心中存疑。您瞧那福侍卫身着常服,显是今日不当值,何以在御花园中随意走动?此其一。”
“其二,福侍卫既非当值,觐见圣驾竟不解佩刀?依着规矩,便是当值侍卫近前请安,也须先行卸下兵刃才是。”
“其三,福侍卫这请安之礼……”皇后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恭谨,
“臣妾愚钝,记得御前侍卫面圣,纵蒙恩典,也须行单膝跪礼才是。怎地福侍卫仅抱拳而立?可是……宫里的规矩几时改了?臣妾竟未得闻。正想着回宫后,该请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再来细细教导一番,免得日后失了体统,连累皇上颜面。”
皇后这一番条分缕析,句句在理,听得皇帝先是恍然,继而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之中。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些不合规矩之处,竟愣在当场,纹丝不动。若非那沉稳的呼吸尚存,皇后几乎要疑心眼前是一尊木雕泥塑。
她却不知,原该在剧情正式开启后方才觉醒的皇帝,此刻在她接连两次点醒之下,竟提前挣脱了无形的桎梏。无数被遮蔽的记忆洪流般涌入皇帝脑海,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