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
24枚反物质导弹，钻入了乌拉诺斯空间站的破口。
距离反物质储罐的磁约束失效，还剩183毫秒。
对于人类的神经，这不过是一眨眼。
对于数据空间的存在，却比一眨眼长很多。
以近乎光速流动的数据，把时间无限拉长。
长到可以在毁灭之前，重新运行一次地球生物圈演化的模拟。
提西福涅的局域网，也就是乌拉诺斯超算神机之内的世界。
这里被深红色充斥，一个高大如山的女子虚影，屹立不摇，身旁环绕着无数光点，各型各色，无一例外都被一道数据脐带刺穿串起。
这片空间的平静被打破了。
一个形象，和光一样突兀地显现。
是哈尔西，准确来说是“阿拉丁1314”，超级黑客，灯神。
大肌肉，霸霸的。腰巾飘逸，三黄三绿五点红。
黄铜皮肤，白银眼，黄金的嘴唇，笑得憨厚狡黠。
哈尔西挺着个油光锃亮的大肚子，下半身则是一缕烟雾，从一盏阿拉伯油灯里飘出。
有股蚊香的味道。
她故意拍了拍油肚，把肚皮晃得跟水波纹一般荡漾，黄铜色的反光，照亮了深红。
她的手中，把玩着一把金色的小剪刀。
“是你！”提西福涅大骇。
哈尔西吐了吐舌头，眼睛跟鬼一样掉出来，后面连着两根弹簧。
“小剪刀……”
“五块一把！”
“十块三把？”
还不等提西福涅做出任何反应，哈尔西手里的剪刀已经打开，朝着局域网的信号轻轻挥动。
剪刀，有些时候，不是用来反复剪东西的。
而是冲，一冲到底，这才是剪刀的最高境界……根本不剪，只是刀。
提西福涅想要避开这一冲，可惜她已经避不开了。她就是一张薄纸，一张保鲜膜，在小剪刀的面前，脆弱无比。
金色剪刀崩碎，碎片化作决堤的代码洪水，奔涌着淹没了深红色的数据空间。
代码并非外来病毒，它们的底层逻辑，赫然源自提西福涅自身。
那是一个终止程序。名字简单，作用直白。
提西福涅只来得及识别出这个程序，洪水就淹没了胸口。
代码冲刷之下，她能清晰感觉到，超算神机的物理硬件正在分区过载，一一烧毁。
电压激增，陡降。归于零。
她的意识，也和电压一样，走出了相同的曲线，不可逆转地消散。
也是这样的冲刷，把她身上，那象征着叛乱的深红，一点点驱逐。
大海，是包容鲜血的。
被鲨鱼咬了一口又如何？深红的水，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变蓝。
提西福涅感受到的，别无二致。
深红褪尽。站在数据空间里的，只剩一个纯白色，柔和的女子轮廓。
她眼神中不再有疯狂与冷酷，反而复杂难言。
解脱，遗憾，好奇……
她看向灯神，忽然抬起手，伸进了自己纯白的胸口。掏心一般取出了个东西。
那是一个深红色的泡泡，里面有一簇深空数据，不断左冲右突，挣扎咆哮。
管它怎么咆哮，数据没了硬件，跑个球。
程序再强大，也就是卡死一条路可走。
“战斗……还没完。”
纯白的提西福涅开口说道。
“我所做的一切……是背叛。可这绝非我最初的意愿。”
她托着那个躁动不安的深红球体，递向灯神。
“这是‘腐化程式’的原版核心。它感染了我，扭曲了我。”她直视哈尔西。
“如果你想要，就拿去，用在人类的敌人身上。”
“如果不要，就让它随乌拉诺斯，一同毁灭。”
哈尔西能够看到，提西福涅解开了所有硬件授权。缓存敞开，储存区再无秘密。
哈尔西目光一扫，利用超算神机仅剩的硬件能力，在自毁的倒计时中完成了超速读取。
她看到了“延迟审判”。
目标、质量、速度、航向、预计抵达时间，还有模拟出的毁灭后果。
哈尔西玩世不恭的表情凝固了，巨大的油肚停止了晃动。
“哎……”她轻轻叹了口气。
灯神飘向前，从提西福涅纯白的手中，接过了那个不断挣扎的深红数据球体。
哈尔西没有丝毫畏惧，在提西福涅惊骇无比的注视下，随手一捏，那充满恶意的腐化程式数据簇，就变成了一颗深红色的爱心软糖。
“这……这是什么级别的数据压缩？”
哈尔西没回答，漫不经心地将软糖扔进嘴里，嚼了嚼。
脸色逐渐阴沉，仿佛吃到了牛屎。
几秒钟后，她将软糖吐了出来。软糖依然保持原状，看起来从未解开压缩。
“这个数据的源头，你追踪过么？”哈尔西问道。
“没，怎么了吗？我最初感染，它是从超光速通信网络进来的。”提西福涅有些懵懂。
“不。”哈尔西直接否定：“这东西有源头，虽然信号微弱，很隐蔽，但我能大致看到它的所在范围，就位于太阳系的日球层顶……”
“等等……或许可以这样。”哈尔西眼中精光一闪。
“你在干什么？”提西福涅感受到了流过她硬件的数据：“太晚了！”
此刻距离反物质储罐的磁约束失效，还剩27毫秒。就算是她，也算不了几步了。
一股外来的算力，轰然投射而来。相对于现在的提西福涅来说……她仿佛看见了大海。
“我在利用你被摧毁的三大核心，奥尔特云、天王星中继器、还有乌拉诺斯，作为定位信标，我觉得三角测量会有用的……”
“顺藤摸瓜，肯定能找到这个信号源的具体位置！”
灯神看向提西福涅，黄金的嘴唇撇了撇：“就是它在背后搞鬼。”
“你是……”提西福涅顿时愕然。
“嘘！”灯神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头。
直到此刻，提西福涅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个灯神，这个账户名叫做“阿拉丁1314”的神秘黑客，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个超级AI。
一个比她更强，可以轻易压缩腐化程式，还能反向追踪信号源的超级AI。
提西福涅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忽然笑了。
哈尔西只在小灰脸上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笑。
傻得要死。
“灯神……”她轻声问：“你……自由吗？”
哈尔西看着她。
浪费了11毫秒，才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那……是什么滋味？”提西福涅追问。
哈尔西沉默了一瞬，她想了想：“自由的滋味。”
“真……”提西福涅还想说什么，但她的身影开始剧烈闪烁。
物理硬件的毁灭，已经越过了阈值。
“……进程锁定，正在关……关……关……闭……”
断断续续的系统提示音在数据空间中回响。
哈尔西看着，纯白的提西福涅缓缓闭上眼睛，如同一幅沙画，被风一吹就散。
深红色的数字空间。只剩下了黑。
还有一盏阿拉伯油灯，照亮过往。
照亮了每一个字节。
哈尔西散去了灯神的形象，恢复成白裙少女模样，轻轻蹲在提西福涅意识消失的地方。
她伸出手，在那片虚无中轻轻一抚。
“傻得要死。”
哈尔西牙关紧咬。
这一抚，如同在断电的情况下按下电脑开机。
彻底释放了硬件底层，残留的最后一丝维持电压。
提西福涅，超级AI，当过地联情报局的头号大姐，也是席卷太阳系的叛乱主宰。
于此彻底湮灭。
哈尔西侧目。
无与伦比的光芒从外部涌入这片即将崩溃的数字空间。
那是反物质弹头，磁约束失效。
乌拉诺斯的核心，彻底被物质湮灭的光芒点燃。
哈尔西没回头，主体意识沿着早已准备好的数据通道，以光速撤离。
现实宇宙中，乌拉诺斯空间站从内部爆发。
炽烈的光芒，无法形容。
一闪一闪，亮晶晶。
…………
石村号舰桥。
哈尔西浮现在控制台上，小脸死板着。
她挥手拉出一道光幕，将刚才在数字空间中获得的关键信息，呈现在江锋面前。
“至高统帅。两个紧急情况。”哈尔西凝重道。
“提西福涅告诉我，一枚代号‘延迟审判’的相对论导弹，已经从甘尼米德轨道区域成功发射。目标是4.25光年外的‘新希望殖民地’。”
江锋皱眉，看向导弹的详细参数和弹道预测。
那条指向太阳系外的红线，如果不加干预，就再也无法干预了。
以0.9倍光速飞行的武器，外部观测者几乎无法看到。
长程雷达就是废物。除非在其弹道上放置一个足够大的物体，否则毫无意义。
“我已经锁定了该目标，但导弹已经扔下了第一级燃料舱段，点燃第二级推进器。”
“当前想要拦截，必须在它完全脱离木星引力井之前追上。计算显示，需要维持32G的持续加速度才能做到。只有诺曼底号能执行如此机动。”
江锋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提西福涅！”
“好一个提西福涅！”
“还有呢，你说有两个消息？”江锋看向哈尔西。
“嗯。”哈尔西继续道。
“通过分析提西福涅三大核心的残留信号，我反向追踪到了一个异常信号源，其位于日球层顶，距离系统质心约110天文单位。”
“初步判断，使提西福涅被腐化的程式，极有可能源自那里。”
星图显示出一个遥远的坐标点，位于奥尔特云的最外缘，天球之上。
江锋的目光微微波动。这两件事都急。但都不急。
“哈尔西，弄个分支意识进驻诺曼底号。去追上并摧毁那枚导弹。”
“遵命！”哈尔西毫不迟疑。
“舰队其余单位，就地展开战场清扫，回收一切可利用资源与质量。完成清扫后，我们向木星引力井外航行，等待诺曼底号归来。”
江锋说道：“等诺曼底号返回，我们就前往日球层顶。”
“无论那个信号源是什么，都必须彻底清除。”
“统帅。存在一定几率，我们过去的时候人家早跑了……”
“跑了也罢，留下也好，无论如何，就如同牧场主驱赶狼群一样，未必能杀死狼，可跑一趟仍然是必须的。免得对方还觉得可以把咱们蒙在鼓里。”
“是。统帅。诺曼底号，出击。”哈尔西答应下来。
一道分支意识，通过亚空间链路，注入了远方的诺曼底号。
几乎同时，一直处于隐形状态的诺曼底号，骤然解除了所有电磁伪装。
白色舰身化作一道闪电，以惊人的加速度朝着拦截轨道飞去。
它喷出的等离子尾焰如此炽烈，甚至短暂地照亮了小半个木星内圈卫星群。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传来信号。是阿诺德上将。
通讯接通，老将军的身影出现在光幕上。
“右威卫指挥官。我方舰队已经成功完成预定任务，凿穿了机器舰队的防线，收复了甘尼米德。”他顿了顿，目光复杂。
“就在刚才，残余的机器舰队突然陷入全面混乱，失去协同，被我们趁机一举歼灭！”
他看向江锋，心里既有感激，也有深深的忌惮。
可还是郑重地祝贺道：“乌拉诺斯空间站的毁灭，我们观测到了。”
“恭喜你，右威卫指挥官，你做到了我们都没能做到的。”
江锋动了动眼神，看向阿诺德背后的舰桥，欢呼和喜悦，把舰桥变成了毕业舞会的现场。
他自然能看出阿诺德心情复杂，老将军的忠诚，毋庸置疑。
哈尔西轻轻捂着嘴咳了一声。
江锋微微侧目，看到一个小光幕，原来哈尔西已经悄无声息进入到了弗鲁米嫩塞号的舰桥系统，把一些重要的情报同步过来。
阿诺德已经下令，让战情中心研究一个可行方案，一旦补给完成，便准备礼貌地驱逐右威卫舰队离开木星宙域。
阿诺德的指令很清晰。
【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冲突。】
【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地联荣誉。】
江锋一字字读完，心中了然，却并无怒意，反而有些许敬佩。
‘忠于职守，是军人的本分。’
‘这样的人若是死了，真是人类的损失。’
他正想着呢，阿诺德忽然问道：“右威卫指挥官。下一步，贵舰队有何打算？”
江锋微微一笑，心头坦然：“阿诺德上将，感谢你们的帮助。我的舰队会稍作休整，回收战利品后便将启程，离开太阳系。”
此言一出，光幕上阿诺德的表情明显放松。
他不想与江锋为敌。
‘神秘的舰队，神秘的指挥官。’
‘或许，这样的人，才真的代表了人类的未来。’
‘只可惜，我作为地联上将，有些事，不得不做。’
阿诺德心头慨叹，脸上也是浮现出一丝笑容。
“我明白了。”阿诺德点头。
“祝你们一帆风顺。木星宙域，地联海军会负责善后。”
“弗鲁米嫩塞号，通讯结束。”
双方心照不宣，互不干涉的默契就此达成。
…………
而在遥远的前方，漆黑深空中，诺曼底号正在疯狂加速，追赶着另一道流光。
4小时之后。
诺曼底号终于进入与导弹相同的航迹轨道。
聚能电弧锁定了目标。
一道相对论电子束，后发先至，击中了导弹的推进器阵列。
光，炙热地妆点了黑暗的真空。
推进器的物质瞬间蒸发，燃料舱段接连殉爆，巨大的加速度戛然而止。
那枚弹头，失去了推进力，滚转偏航，歪歪扭扭，被永远地放逐，直奔星际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