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订单风波”的洗礼,林麦和陈实之间的关系,仿佛暴雨冲刷过的天空,虽然经历过雷霆电闪,却意外地变得更为澄澈透亮。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陈实不再用那种笨拙的、近乎伤害的方式来表达关心,而是化为了更细致入微的守护。他会留意天气变化,提前帮她加固大棚的薄膜;会在她直播时,默默坐在院外的老槐树下,借着屋里透出的那点光,看着农业技术的书籍,仿佛一个忠诚的哨兵;会在她因为讲解口干舌燥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他此刻不再轻易宣之于口的柔情。
林麦的多肉事业,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开始真正地步入了“无妄”之境——不妄求,不躁进,只是顺应着植物的天性,付出着真诚的努力。直播间的人数稳定增长,订单量虽然不算暴增,却如同涓涓细流,持续而稳定。那些形态各异、颜色缤纷的多肉植物,通过她的镜头和讲述,通过网络这无形的桥梁,从小林村这个偏僻的角落,走向了天南地北的阳台和窗台。她甚至开始尝试培育一些新的杂交品种,给它们取上充满诗意的名字:“麦田月色”、“初恋的露珠”、“守望的星”……每一个名字背后,似乎都藏着她说不出口的心事。
希望的藤蔓,看似已经攀上了幸福的篱笆,绽放出星星点点娇嫩的花苞。
然而,命运,有时就像华北平原上空骤起的狂风,从不理会人间正编织着怎样的美梦。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隐没了行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墨黑。蛙鸣虫唱都诡异地沉寂了下去,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压迫着人的神经。
林麦结束直播,送走最后一位线上咨询的顾客,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走到院子里。她仰头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幕,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
“看来要下大雨了。”陈实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她身边,眉头微蹙,“气象台发布了暴雨黄色预警,今晚这雨,恐怕小不了。大棚……我都检查过了,压膜线很牢固,排水沟也通了,应该没问题。”
他的语气沉稳,试图安抚她的不安。
林麦点了点头,心里却那份莫名的心悸并未消散。她走到大棚边,隔着塑料薄膜,看着里面在补光灯下安然酣睡的绿色精灵们。它们那么安静,那么美好,是她全部的心血和梦想。
“快去睡吧,”陈实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有我呢。”
林麦回到老宅,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的风开始呼啸起来,带着凄厉的哨音,卷起地上的沙土,拍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她的心,也跟着那风声一起,七上八下。
终于,在凌晨时分,积蓄了整晚力量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般,轰然倾泻而下!那不是雨,简直是瀑布从九天之上直接倒灌下来!豆大的雨点密集得没有一丝缝隙,砸在瓦片上、地面上、大棚的塑料薄膜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般的巨响!闪电如同扭曲的银蛇,一次次撕裂漆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上爆开,震得整个老宅都在颤抖!
林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扑到窗边,只见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水世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肆虐的雨和咆哮的风!
“大棚!我的多肉!”一个惊恐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她甚至来不及换鞋,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就冲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
“林麦!回来!”陈实的声音从雨幕那端传来,他也几乎在同时冲出了家门。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身上、脸上,瞬间就将她浇得透湿。赤脚踩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被碎石硌得生疼,她却浑然未觉。借着闪电刹那的光芒,她看到了她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如同噩梦般的景象——
她视若珍宝的、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大棚,在狂风暴雨的疯狂撕扯下,那曾经看似牢固的塑料薄膜,如同脆弱的宣纸般,被轻易地撕裂!支撑的竹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断裂、倒塌!
雨水混合着泥浆,如同泛滥的洪水,汹涌地灌入棚内,将她那些娇嫩的多肉植物无情地淹没、冲散、砸烂!
“不——!”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冲破林麦的喉咙,却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
她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徒劳地想要用手去拉住倒塌的棚架,想要用身体去挡住倾泻的雨水。泥浆溅了她满身满脸,混合着泪水,肆意横流。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跪倒在泥泞之中,双手疯狂地在泥水里挖掘着,试图拯救那些被掩埋、被摧毁的绿色生命。她挖出了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桃蛋”,粉红色的叶片沾满了泥污,根系裸露,奄奄一息;她又挖出一棵被拦腰砸断的“乌木”,黑色的叶片散落一地,如同破碎的梦。
每一株被毁掉的多肉,都像是从她心头上活生生剜下的一块肉!那不仅仅是植物,那是她的梦想,她的寄托,她对抗整个世界质疑的武器!如今,却在瞬息之间,被这场无妄的天灾,毁得支离破碎!
陈实冲了过来,从泥水中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林麦!林麦!别这样!危险!棚子可能要全塌了!”
“放开我!你放开我!”林麦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像一只陷入绝境的母兽,泪水汹涌澎湃,“我要救它们!我要救我的多肉!它们不能死!不能死啊!”
她的拳头无力地捶打着陈实结实的胸膛,哭声被狂风暴雨撕扯得支离破碎:“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好好种我的花,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努力活下去啊!!”
陈实任凭她捶打,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用自己宽阔的胸膛为她抵挡着部分风雨。他的脸上,雨水和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液体混合着流下,眼神里充满了心痛和无力的愤怒。他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的废墟,看着怀中几近崩溃的女孩,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这大棚一样,正在被无情地撕裂。
“不是你的错……林麦,不是你的错……”他只能反复地、苍白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场五十年不遇的狂暴雷雨,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一个暴戾的巨人,在发泄完所有的怒火后,终于疲惫地喘息着。
天色微明,黎明带着一种惨淡的灰白色,照耀着这片劫后的大地。
大棚彻底垮了,如同一个被拆散了骨架的巨人,瘫倒在泥泞之中。塑料薄膜的碎片挂在歪斜的竹竿上,在晨风中无力地飘动。原本生机勃勃、色彩斑斓的多肉苗床,此刻已是一片死亡的沼泽。大部分植株被泥浆掩埋,或被砸得稀烂,侥幸残存的,也东倒西歪,叶片破损,沾满泥污,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林麦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她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废墟,仿佛一尊凝固的、悲伤的雕像。
陈实默默地站在她身边,浑身同样湿透,沾满泥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试图披在她颤抖的身上,却被她毫无反应地推开。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死寂中突兀地响了起来。一遍,又一遍,执着得令人心烦。
陈实帮她从泥水里捡起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但还能显示。他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直播平台的推送,还有几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主播,听说你的大棚被雷劈了?真的假的?是不是你种的东西有问题,遭报应了啊?”
“美女,看你直播时吹得天花乱坠,原来这么不经风雨啊?该不会是用的假土假肥吧?”
“骗子!肯定是质量不行才被天收!赶紧退钱!”
恶意的揣测,落井下石的嘲讽,如同淬了毒的匕首,透过冰冷的屏幕,精准地刺向已经奄奄一息的林麦。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从陈实手中拿过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机。她看着那些充满恶意的文字,眼神由最初的空洞,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
然后,她抬起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机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啪!”
一声脆响,手机在泥水中四分五裂,屏幕彻底暗了下去。仿佛她心中那盏刚刚点亮不久的、名为希望的灯,也随着这一摔,彻底熄灭了。
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沾满泥污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极致的悲伤,是无声的。
陈实看着地上碎裂的手机,又看着蜷缩成一团、仿佛要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林麦,他的心,痛得无法呼吸。他抬头望着灰白色的、依然飘着雨丝的天空,第一次,对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上空的老天,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声的质问。
风,吹过废墟,带着雨后的凉意和一片死寂的悲伤。那盆曾经在月光下被两人共同凝视过的“初恋”,不知被冲到了哪个角落,或许,也如同它名字所代表的那份刚刚萌生的、脆弱的情感一般,在这场无妄的风暴中,生死未卜。
梦,碎了。就在它即将绽放出最美光彩的时刻,被一场毫无缘由的灾难,毫不留情地,碾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