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仪仗的金锣撞碎了岭南晨雾,
高进靴尖碾过王府阶前新栽的稻秧。
当那句“瘴疠蛮荒”脱口而出的刹那,
玄甲军阵中骤然竖起的陌刀寒光,
刺穿了他腰间玉带的织金蟒纹——
“大人脚下所踏,”陈锋俯身拾起饱满的稻穗,
“乃可活岭南百万生灵的嘉禾。”
钦差高进的八抬大轿,裹挟着京城熏染的香风与隐隐的傲慢,撞开了岭南湿热的晨雾。金锣开道,皂隶肃杀,朱漆描金的仪仗在崎岖官道上蜿蜒如蛇,与周遭青翠欲滴、阡陌纵横的稻田格格不入。高进斜倚在轿中软垫上,指尖捻着一串迦南香珠,微眯着眼,透过纱帘缝隙打量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象。远处层峦叠嶂,雾气缭绕,近处田垄间,农人赤足踩在泥水里弯腰插秧,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滚落。他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穷山恶水,瘴疠蛮荒……果是配那荒唐废王的流放之地。”
阶前折辱
岭南王府门前,象征王权的玄色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陈锋率王府属官静候阶下,玄色蟒袍洗得有些发白,身形挺拔却透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拘谨恭顺。
轿帘掀开,钦差高进身着簇新的孔雀补子绯袍,腰悬御赐金鱼袋,在一众随从簇拥下缓缓步出。他目光扫过王府略显朴素的朱漆大门,再落到阶前躬身行礼的陈锋身上,眼中审视与倨傲毫不掩饰。他并未立刻让陈锋起身,反而踱步上前,官靴“啪”地一声,精准地踏在阶前一片刚刚返青、嫩叶上还滚着露珠的秧苗上,将几株新苗碾入泥中。
“岭南王,”高进拖长了腔调,带着京城官场特有的圆滑与刻薄,“陛下念你戍边辛苦,特遣本官前来宣慰。只是……”他环顾四周,手指虚点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足以让阶下所有官员听清,“这岭南之地,瘴气未消,民生凋敝,王爷就藩多时,怎不见有丝毫起色?莫非终日只知与那些归化的蛮酋宴饮酬酢,忘了陛下‘抚民安边’的圣训?!”
字字如刀,诛心刻骨!王府属官们脸色瞬间煞白,头颅垂得更低,唯恐被牵连。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高进官靴下秧苗被碾碎的细微声响,刺耳地昭示着这位钦差大人毫不掩饰的羞辱与下马威。
陈锋保持着躬身的姿态,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帘下,寒光一闪而逝。他缓缓直起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火气:“高大人远来辛苦。岭南地僻,瘴疠横行,确非一日之功可改。请大人入府奉茶。” 谦卑依旧,却避开了所有锋芒,如同蓄满力的弓弦引而不发。
校场惊雷
翌日,按钦差巡查惯例,高进提出检阅岭南驻军。他存心要看这“废物藩王”治下的军队是何等孱弱不堪,更想寻机再施打压。
校场设在鹿鸣谷外新辟的演武坪。高进高坐观礼台,身后撑起杏黄华盖,仪态威严。他漫不经心地端起青瓷茶盏,吹了吹浮沫,等着看笑话。台下,稀稀拉拉站着几队衣甲陈旧、队列松散的州府兵,精神萎靡,刀枪锈迹斑斑。高进嘴角勾起冷笑,正欲开口讥讽——
呜——!呜——!呜——!
骤然间,三声低沉雄浑、穿透云霄的牛角号撕裂长空!大地隐隐震颤!
高进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在手背上,烫得他“嘶”了一声。他惊愕抬头,只见校场边缘的密林中,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决堤而出!
轰!轰!轰!
整齐划一、撼天动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烟尘腾起处,一队队玄甲军士如移动的山岳般压向校场!玄铁重甲覆盖全身,只露出冷电般的双眸,在烈日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他们沉默行进,甲叶铿锵碰撞,汇成一片肃杀的金铁之音。阵列变换间,如臂使指,数千人如同一人,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铁血煞气席卷整个校场!
方才还松松垮垮的州府兵,瞬间如同受惊的鹌鹑,下意识地缩紧了队列,脸色发白。高进身后的随从侍卫,更是下意识地按住了腰刀,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此……此乃何部?”高进的声音干涩发紧,强作镇定地质问身旁作陪的岭南兵曹主事。
兵曹主事垂首,语气恭敬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回禀钦差大人,此乃王爷亲训之卫队,名曰‘玄甲军’。”
高进喉结滚动,目光死死盯住军阵前方那排如同地狱门户般竖起的森然巨刃——陌刀!刀身长逾丈,刃宽近尺,森寒的锋刃在阳光下流淌着刺目的光晕。他无法想象,何等力量才能挥舞如此凶器!
“列阵!迎敌!” 雷豹炸雷般的吼声响起!
唰!
前排玄甲军士闻令而动,动作整齐划一,毫无迟滞!巨大的陌刀瞬间由竖立转为斜指前方,刀柄顿地,锋刃向上,组成一片死亡森林!动作之迅捷,气势之惨烈,让观礼台上所有人头皮发麻!
“进!”
轰!前排陌刀手猛地踏前一步,大地震颤!刀林随之推进!
“斩!”
如雷暴喝!数百柄陌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化作一片雪亮的死亡光幕,猛然下劈!刀锋所向,竖立在阵前用于演示的包铁硬木桩,如同朽烂的麦秆,被齐刷刷拦腰斩断!断口光滑如镜!碎裂的木屑混合着烟尘冲天而起!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校场!
高进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浑身的肥肉都在微微颤抖,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定格在一种惊骇过度的灰败上。他死死盯着那一片被摧枯拉朽般斩断的断桩残骸,仿佛那断口处喷涌的不是木屑,而是他身为钦差的尊严与自信。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粮仓无言
午后,高进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带着最后一丝“岭南民生凋敝”的幻想,提出视察常平仓。他要在这最根本的粮秣储备上,找回丢失的颜面。
然而,当沉重的仓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时,一股混杂着新谷清香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高进和他带来的户部属官,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巨大到望不到边际的仓廪内,金黄色的稻谷堆叠如山!一座座粮垛如同金色的丘陵,整齐地排列延伸向黑暗的深处,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光柱下,散发着令人心醉的富足光芒。每一座粮垛都用新编的苇席仔细苫盖,地面干净得不见一粒散落的谷粒,只有丈量粮垛高度的标尺静静矗立,上面清晰的墨迹标示着惊人的数字。
“这……这不可能!” 高进身边一个精通粮储的户部老吏失声惊呼,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岭南湿热,稻谷易霉烂虫蛀!如此巨廪,存粮至少百万石!仓内竟无丝毫霉气?这……这违背常理!” 他踉跄着扑向最近的粮垛,颤抖着手掀开苇席一角,抓出一把稻谷。谷粒饱满坚硬,色泽金黄,在掌心沉甸甸的,散发着纯粹的谷物清香,没有一丝一毫陈腐霉变的气息!
高进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他死死盯着那老吏掌中流泻的金色谷粒,又茫然地环顾这恢弘如金色海洋的粮仓。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想起自己入城时碾碎的那几株秧苗,想起自己“瘴疠蛮荒,民生凋敝”的断言,每一个字此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脸上。这如山如海的粮食,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夜宴藏锋
是夜,王府设宴为钦差“接风洗尘”。灯火通明,丝竹悠扬,席间觥筹交错。然而气氛却诡异得如同冰封的湖面。高进勉强维持着钦差仪态端坐主宾位,脸色却依旧苍白,眼神空洞,面对珍馐美味如同嚼蜡。白日校场的铁血煞气与粮仓的如山金芒,如同两个巨大的磨盘,反复碾压着他残存的傲慢。
酒过三巡,九皇子一系的官员借着敬酒之机,凑近高进,压低声音,话语如同毒蛇吐信:“高大人,今日所见,触目惊心啊!玄甲悍卒,陌刀如林,粮秣盈仓……这岭南王,所图非小!太子殿下忧心社稷,特遣大人前来问询,大人回京……当如何奏对?” 话语间,将“太子”二字咬得极重,既是提醒,更是胁迫。
高进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液泼洒出来。他如何奏对?如实禀报岭南军容之盛,粮储之丰?那无异于告诉太子,陈锋已成心腹大患!太子岂能饶他?可若虚言欺君……今日校场、粮仓,众目睽睽,岂能只手遮天?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里衣。
就在高进心神剧震、进退维谷之际,一直沉默如渊的陈锋,缓缓举起了酒杯。他的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平静地落在高进那张冷汗涔涔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丝竹之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高大人奉旨南巡,一路劳顿。岭南边鄙之地,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百姓勤耕,方得些许微末之绩,不足挂齿。大人回朝,但请据实……奏报即可。”
“据实奏报”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高进心头。他猛地抬头,对上陈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眸子里没有威胁,没有警告,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平静。仿佛在说:你的所见所闻,你的惊惧惶恐,你的进退两难,皆在我掌中。
噗通!
高进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竟从锦墩上滑落在地!酒杯脱手,碎裂声在死寂的夜宴中格外刺耳。他瘫坐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官帽歪斜,绯袍凌乱,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哪里还有半分钦差大臣的威仪?他望着烛光下陈锋那张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荒唐废王,而是一头蛰伏于岭南群山之中、已然亮出獠牙的……噬人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