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道,云州官道。
初冬的薄雾尚未散尽,大地已被雷鸣般的马蹄声震醒。地平线上,一道玄黑色的铁流撕裂晨雾,森然推进。杨铮一马当先,玄甲覆霜,肩后猩红披风猎猎如焰。他身后,三百黑旗营铁骑肃然成阵,马蹄踏地的轰鸣整齐如一人,每一步都似重锤擂在冻土之上。更令人窒息的,是队列中那辆以玄铁铸就的囚车——北莽左贤王金兀术的无头尸身被粗大铁链贯穿肩胛,以屈辱的跪姿牢牢锁死在铁架之上,断颈处凝固的黑血在寒风中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看!是黑旗营!杨将军回来了!”云州城头了望的士卒嘶声狂吼,声音因激动而劈裂。
刹那间,整座城池如沸水炸锅!城门轰然洞开,守将率亲兵狂奔而出,铠甲都未及系紧。街道两侧瞬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担着早市的货郎扔了扁担,抱着婴孩的妇人踮起脚尖,白发老翁被儿孙搀扶着挤到最前,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那杆高擎在杨铮身侧、撕裂数道口子的苍狼王旗,以及囚车中那具曾让北境小儿止啼的庞大残躯。
“万胜!岭南万胜!!”
不知谁先嘶吼出声,瞬间点燃燎原之火!欢呼声、哭泣声、兵刃撞击胸甲的铿鸣声汇聚成震天狂潮,席卷整个云州!人们抛洒着米粒、铜钱、甚至撕下衣襟奋力挥舞,癫狂般的喜悦中混杂着大仇得报的涕泪。一个断臂老兵扑到囚车前,用仅剩的右手猛砸铁栏,嘶声哭嚎:“爹!娘!妹子!北莽狼王的脑袋被王爷砍下来啦!你们在天有灵,看见了吗?!”声裂云霄,闻者无不恻然。
杨铮目光扫过沸腾的州城,掠过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与狂喜,猛地扬鞭前指,声音穿透喧天声浪:“奉王爷令!枭酋之尸,北虏之旗,巡示岭南!让父老亲见——犯我岭南者,此即下场!全军听令!缓行!”铁流般的骑队速度再降,将这份浸透血火的胜利,一寸寸刻入每一个岭南子民眼底心头。
千里之外的洛邑,此刻却如坠冰窟。
岭南王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贡品”——金兀术那经过硝制、怒目圆睁的狰狞头颅,以及那面被刀箭撕裂的苍狼王旗,如同两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九皇子府死寂的书房内。
“废物!一群废物!”九皇子陈珏面容扭曲,一脚踹翻紫檀书案,笔墨奏折哗啦倾泻一地。他指着地上那颗来自岭南、盛放在金丝楠木盒中的头颅,指尖因暴怒而剧烈颤抖:“三万苍狼骑!金兀术!还有周廷玉那个蠢货派去的拓跋野!竟被陈锋几百人就杀得全军覆没!连脑袋都成了他耀武扬威的贡品!他陈锋算什么东西!一个被本王踩在脚下的废物!”
“殿下息怒!”幕僚孙先生面无血色,噗通跪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杨铮所部乃岭南新练精兵,悍不畏死,兼有地利…且那陈锋,恐早已…早已不是当年离京时的荒唐皇子了!”他颤抖着捧起另一份密报,“更…更要命的是这个!周侍郎通敌的金符拓印和拓跋野画像,一夜之间洒遍洛邑!茶楼酒肆、勾栏瓦舍,连…连朱雀门外告示墙上都贴满了!现在满城都在议论,说…说是殿下您…指使周廷玉勾结北莽,引狼入室…”
“轰!”陈珏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踉跄倒退撞在书架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陈锋送来的哪里是贡品?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悬在他头顶的断头铡!金兀术的头是战功,而这漫天飞舞的拓印,就是将他钉死在通敌叛国耻辱柱上的铁证!
“殿下!”书房门被猛地撞开,周廷玉形容枯槁,被两个家仆搀扶着闯入,噗通跪倒,涕泪横流:“救…救老臣!陈锋…陈锋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他送人头王旗是表功,撒金符拓印是诛心!陛下…陛下若信了这离间之言,老臣死不足惜,恐…恐祸及殿下啊!”
陈珏死死盯着周廷玉,眼中血丝密布,如同穷途末路的困兽。恐惧与暴怒在胸腔里疯狂撕扯,最终化为一道淬毒的寒光。“祸及本王?”他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他陈锋想用这把软刀子慢慢割死我们?做梦!”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周廷玉的衣领,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传讯‘瑶台魅影’…时机已到!岭南王…该‘病’了!”
岭南王府,校武场。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场中数千副新铸的重骑甲照得寒光刺目。玄黑甲片叠加三层冷锻精铁,关节处以鱼鳞叠片相连,厚重如山岳,却又在阳光下流淌着金属的冷光。
“披甲!”陈锋一声令下。
数十名精壮亲卫齐声应诺,两人一组,将这堪比门板的沉重甲胄抬起。铁钩扣锁的铿锵声密集响起,如同为战鼓敲击前奏。当最后一面狰狞的恶鬼面甲“咔哒”扣合,校场中央,五十尊钢铁巨灵神巍然矗立!阳光被厚重的甲叶割裂,投下大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陌刀营,试刃!”陈锋的声音平静无波。
“喝!”百名陌刀手踏步上前,手中丈余长的陌刀在阳光下划出刺目的光弧,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劈向那些钢铁巨人!
“铛!铛!铛!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如同炸雷般在校场反复激荡!火星如同暴雨般从撞击处疯狂迸溅!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然而,待刀光散尽,烟尘落下,那五十尊玄甲重骑,依然如山岳般屹立!胸甲、背甲、肩甲上,只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斩痕,最深之处亦未能洞穿内层!
“玄甲无损!”负责查验的将官嘶声高喊,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轰!”整个校场瞬间沸腾!围观的将领、匠师、新募士卒发出海啸般的欢呼!这不仅是甲胄的胜利,更是岭南军工的胜利,是岭南王许诺的铁壁铜墙!陈锋立于高台,玄色王袍在灼热的气浪中纹丝不动,目光却已穿透欢呼的人群,落向王府内苑深处。瑶台居的方向,平静得异常。他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弧度。
夜色如墨,岭南王府正殿却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凯旋庆功大宴,已然开席。
殿内觥筹交错,喧嚣鼎沸。以林虎为首的将领们面膛赤红,拍案狂饮,唾沫横飞地讲述着雁门关外的血战。杨铮被团团围住,少年将军的沉稳与赫赫战功引来无数敬仰目光。文官们则矜持许多,低声交谈间,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主位之上那个掌控着一切的身影。
陈锋高踞主位,靛青王袍在烛火下流转着深沉的光泽。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犀角杯,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喜怒不形于色。殿角的阴影中,李三如同融入背景的石雕,只有偶尔扫向殿内侍从的锐利眼神,显示着这张无形大网的森然存在。
殿门处,一阵刻意放轻的环佩叮咚声响起。瑶姬一身月白云锦宫装,裙裾曳地,怀抱焦尾古琴,在惊鹊、寒蝉的随侍下,如同月宫仙子般飘然而入。殿内的喧嚣瞬间为之一滞,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妾身瑶姬,恭贺王爷北境大捷,扬我国威。”她盈盈下拜,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无以为贺,唯有抚琴一曲《破阵乐》,略表心意,愿为王爷及诸位将军助兴。”目光低垂,姿态恭顺,仿佛全然忘却了那本《大周刑律》的警告与听涛阁的血腥刺杀。
陈锋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难测,片刻后淡淡颔首:“准。”
瑶姬莲步轻移,行至殿中早已备好的琴案前。素手轻抬,指尖抚过琴弦。清越激昂的琴音骤然拔起,初时如金戈轻碰,铁蹄踏冰,渐渐汇成铁流奔涌,杀伐之气盈满殿堂!她的琴技确实超凡,一曲《破阵乐》,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将雁门血战、落鹰坡的绝杀尽数融入弦中,听得满殿武夫热血沸腾,击节叫好!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瑶姬款款起身,自惊鹊手中接过一只莹润剔透的白玉酒壶,步履轻盈如踏云,行至陈锋御阶之下。她仰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烛火映照下,眸中似有无限敬仰与倾慕流转。
“王爷神威,挽天倾于北境,护黎庶于岭南。妾身身无长物,唯有以此壶‘寒潭香’,借花献佛,敬王爷一杯。”声音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将一个目睹英雄伟业而心折的弱女子姿态演绎得入木三分。她素手微倾,琥珀色的酒液带着沁人心脾的异香注入陈锋案前的金樽。
“此酒乃妾身以岭南深谷寒潭之水,佐以十二味奇花,秘法酿制三载方得此一壶,清冽甘醇,有洗尘祛乏之效。”瑶姬双手捧杯,高举过眉,姿态虔诚至极,“唯此一杯,聊表妾身心意,恭祝王爷——武运昌隆,早定乾坤!” 她深深垂首,长睫掩盖下,眸底最深处,一丝冰冷的决绝与疯狂一闪而逝。惊鹊与寒蝉在她身后半步,浑身肌肉已绷紧至极限,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
大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喧嚣、谈笑、碰杯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死死盯住御阶下那捧杯的绝色佳人,更聚焦于岭南王面前那杯异香扑鼻的琥珀琼浆。林虎握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杨铮按剑的指节已然发白,李三的身影在阴影中似乎凝成了冰。殿内烛火跳动,将陈锋的影子长长投在身后屏风之上,如同蛰伏的凶兽。
陈锋的目光缓缓扫过瑶姬低垂的头顶,掠过那杯在烛光下荡漾着致命诱惑的酒液,嘴角缓缓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稳稳握住了那冰凉的金樽。
“瑶姬有心了。” 陈锋的声音平静无波,在死寂的大殿中却如惊雷炸响。他缓缓举杯,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阶下女子微微颤抖的指尖。
“这杯洗尘酒,本王——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