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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看读书 >  饮茶杂话 >   第22章 黄英

黄英

顺天府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早。刚过白露,街面上的槐树叶子就簌簌往下掉,风里裹着股子凉津津的土气,吹得人鼻尖发紧。马子才揣着手站在自家院门口,眼瞅着老仆老马蹲在墙根下,正把一筐刚买回来的菊苗往泥里埋,埋得深了浅了,他都要上前拨弄两下,嘴里还絮絮叨叨:“轻点,这是‘绿云’的芽,去年我托人从江南捎来的,路上走了二十天,差一点就枯了。”

老马直起腰,捶了捶后背,苦笑着摇头:“爷,您这菊瘾,真是刻进骨头里了。自打我进府,哪年秋天不是围着这些花草转?前儿个张老爷派人来借两盆‘墨荷’,您犹豫了三天,最后只肯给人剪两枝扦插,还反复叮嘱人家‘浇花别用井水,得晒足半个时辰’,人家背地里都笑您,说马家老爷把菊花当儿女疼。”

马子才也不恼,蹲下来用手指捻了点土,凑到鼻尖闻了闻——潮润的土腥气里裹着点若有若无的草香,这味道他记了三十年。打小他就跟着父亲种菊,父亲是顺天府小有名气的秀才,不贪功名,就爱在院子里辟块地种菊,到了秋天,黄的、白的、紫的开得满院都是,街坊邻居来赏菊,父亲就着花香喝酒,喝高兴了就念陶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时候他就觉得,菊花这东西,比画儿还好看,比书里的典故还耐琢磨。父亲走后,他把这份念想接过来,不管家里手头多紧,只要听说哪里有好菊种,砸锅卖铁都要弄到手。前两年听说山东有个老菊农有“金背大红”,他揣着二两银子,骑着驴走了八天,到地方才知道老菊农早就过世了,菊种也散了,他蹲在人家空院子里,看着满院荒芜,愣是掉了半宿眼泪。

“笑就笑吧。”马子才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旁人爱喝茶、爱养鸟,我就爱这菊花,不偷不抢,不碍着谁。”正说着,院里头传来媳妇吕氏的声音:“子才,快进来,有客人来了,说是从金陵来的,要在咱们家借住两天。”

马子才愣了愣——他在顺天府没什么远亲,金陵来的客人?他掀开门帘往里走,只见堂屋里坐着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点旅途的疲惫,见他进来,赶紧站起身拱手:“在下王承,从金陵来顺天府办点事,听客栈的人说马老爷心善,肯留外乡人住,就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马子才赶紧摆手:“客气什么,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老马,给王兄倒碗热茶,再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让王兄歇脚。”吕氏端着盘瓜子出来,笑着接话:“王大哥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王承坐下,喝了口热茶,搓了搓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马子才说:“马老爷看着面善,方才听您院外跟老仆说话,像是极爱菊花?”

马子才眼睛一亮,这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了:“可不是嘛,打小就爱,王兄也懂菊?”

“懂谈不上,”王承笑了笑,“我有个中表亲,在金陵城郊住,家里种了好些菊花,有两种是他祖辈传下来的,说是北方从来没见过——一种花瓣是淡青色的,像刚抽芽的柳叶,叫‘青心柳’;还有一种开出来是复瓣,外层是白的,里头裹着层浅黄,风一吹,花瓣颤巍巍的,像姑娘的裙摆,叫‘月舞裙’。”

马子才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都泛了白。他种菊这么多年,听过的菊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青心柳”“月舞裙”这两个名字,连听都没听过。淡青色的花瓣?白瓣裹黄芯?光是想想,他心里就跟猫抓似的痒。“王兄,你说的这两种菊,真的在金陵?”

“千真万确。”王承点头,“前两个月我还去他家里喝过茶,那两盆菊就摆在窗台上,开得正好,我当时还跟他说,这菊要是拿到北方,保管人人稀罕。”

马子才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王承,语气里带着点急切:“王兄,你这趟来顺天府,事儿办得差不多了吗?要是方便,能不能带我去金陵一趟?我想亲眼看看这两种菊,要是能求两枝芽,多少钱我都肯出。”

吕氏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你刚从保定府回来没几天,又要去金陵?来回上千公里,路上多辛苦。再说家里的菊苗刚种下,还得你盯着。”

“苗有老马看着,差不了。”马子才摆了摆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承,“王兄,你就应了我吧。我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把好菊种都收罗到一块儿,这‘青心柳’‘月舞裙’,我要是错过了,夜里都睡不着觉。”

王承看着他这股子执拗劲儿,又想起自己在客栈碰壁的窘迫,心里过意不去,便点头:“行,马老爷既然这么上心,我就陪你走一趟。我这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后天就能动身。”

马子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当即吩咐吕氏:“快去给我收拾行李,多带两件厚衣裳,金陵比咱们这儿暖,但路上走起来,夜里怕是冷。再备点干粮,路上省得耽误时间。”吕氏无奈,只好转身去后院收拾,嘴里还念叨:“真是个菊痴,只要跟菊花沾边,什么都不管了。”

两天后,天刚蒙蒙亮,马子才就和王承骑着驴,出了顺天府的城门。路上走得急,白天赶路,晚上就找个小客栈歇脚,铺盖卷往土炕上一放,倒头就睡。王承年纪大些,走了几天就觉得累,马子才却跟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每天天不亮就叫醒王承:“王兄,快起,咱们早走两步,就能早到金陵,早见着那‘青心柳’。”

走了差不多半个月,终于进了金陵城。金陵的秋和顺天府不一样,街面上的树还绿着,风里带着点水汽,润润的,不刮脸。王承带着马子才往城郊走,越走越偏,最后到了一个小村子,村口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的,树下坐着几个老太太纳鞋底。

“就是这儿了。”王承指着村里一间矮矮的土坯房,“我那表亲姓刘,就住这儿。”

马子才跟着王承走过去,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菊香。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只见院子里辟了半块地,种着十几盆菊花,有开着的,有打着苞的,颜色倒也寻常,黄的、白的、紫的都有。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汉正蹲在盆边,用小铲子给菊苗松土,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过来。

“刘大哥,我是王承,从顺天府来的。”王承上前拱手。

刘老汉放下铲子,站起身:“承兄弟,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他看见马子才,愣了愣:“这位是?”

“这是马子才马老爷,顺天府来的,也是个爱菊的,我跟他说了你家的‘青心柳’和‘月舞裙’,他特意跟我来一趟,想求两枝芽。”王承笑着解释。

刘老汉脸上的笑容淡了点,搓了搓手,叹了口气:“承兄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两种菊,是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到我这儿已经三代了,从来没给过人。不是我小气,是这菊娇贵,离开金陵的土,到北方活不了,我要是给了马老爷,到时候菊芽枯了,反倒辜负了马老爷的心意。”

马子才赶紧上前,语气诚恳:“刘老伯,我知道您疼这菊,可我种菊三十年,什么样的菊没养过?耐旱的、喜湿的、爱阳的、喜阴的,我都摸透了。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养着,要是养死了,我绝不怪您。我也不白要您的,这里有十两银子,您拿着,就当是我买菊芽的钱。”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刘老汉赶紧摆手:“马老爷,您这就见外了。我不是要钱,是真怕这菊到了北方活不了。这样吧,我给您看一眼,您要是觉得不稀罕,就算了;要是真想要,我就给您掐两枝芽,活不活,就看它的命了。”

他说着,转身进了里屋,不多时,端着两个小花盆出来。马子才凑过去一看,眼睛瞬间就直了——左边那盆“青心柳”,真的是淡青色的花瓣,细细长长的,顶端有点卷,像刚抽出来的柳丝,花心是浅黄的,藏在花瓣里头,不仔细看都找不着;右边那盆“月舞裙”,花瓣一层叠一层,外层的白瓣又薄又软,里头的黄瓣稍微厚点,阳光一照,白瓣泛着光,黄瓣透着暖,真跟姑娘跳舞时飘起来的裙摆似的。

“好菊,真是好菊。”马子才伸手想摸,又怕碰坏了,只好把手缩回来,声音都有点发颤,“刘老伯,您就给我两枝芽吧,我一定好好待它们。”

刘老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软了,从屋里拿出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在“青心柳”和“月舞裙”的枝条上各掐了一小段,每段也就两寸长,带着两个芽点。“马老爷,您拿着,这芽得用湿土裹着,路上别见着大太阳,到了家赶紧扦插,浇点温水,能不能活,就看这几天了。”

马子才双手接过菊芽,用早就准备好的湿棉布裹紧,揣进怀里,贴在胸口,像是揣着两块稀世的宝贝。他又把银子往刘老汉手里塞:“刘老伯,这钱您一定拿着,就算是我谢您的。”刘老汉推不过,最后只拿了一两银子:“够了,这一两银子,够我买好几斤米了。”

从刘家出来,马子才一刻也不想多待,拉着王承就往城外走:“王兄,咱们赶紧回去,别耽误了菊芽扦插。”王承无奈,只好跟着他往回赶。

回去的路走了十几天,快到黄河边上的时候,天忽然阴了,风也大了起来,刮得路边的草叶子沙沙响。马子才把怀里的菊芽又裹了裹,心里念叨:“可别出事儿,可别出事儿。”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车轮轱辘轱辘的响声。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头瘦驴,跟在一辆油碧色的马车旁边,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那少年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穿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腰里系着根青布带,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风一吹,长衫的下摆飘起来,衬得他身形清瘦,眉眼却亮得很,鼻梁挺直,嘴唇薄而红,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往上挑,透着股子说不出的俊朗。他看见马子才回头,也不躲,反而勒住驴,朝马子才笑了笑:“这位兄台,也是往北边去?”

马子才愣了愣,点了点头:“是啊,回顺天府。小哥你呢?”

“我跟我姐姐,想往河朔那边去,我姐姐嫌金陵太吵,想找个清静地方住。”少年说话的声音清清爽爽的,像山涧里的泉水,“我姓陶,叫陶三郎。兄台怎么称呼?”

“我叫马子才。”马子才说着,忽然想起怀里的菊芽,又看了看陶三郎,觉得这少年看着文雅,说不定也懂菊,便忍不住问,“陶小哥看着像个读书人,也爱菊花吗?我这次去金陵,就是为了求两枝好菊芽。”

陶三郎眼睛一亮,从驴上跳下来,走到马子才身边:“哦?马兄也爱菊?我倒是懂点种菊的门道。其实菊种没有不好的,关键在怎么培育——土要选腐叶土掺着园土,浇水不能多也不能少,见干见湿,施肥得用腐熟的豆饼肥,不能用生肥,不然会烧根。”

马子才听得眼睛都直了。他种菊三十年,这些道理他也懂,可从这少年嘴里说出来,就觉得特别透彻,而且陶三郎说的时候,语气笃定,不像那些半吊子,只会背书。“陶小哥说得对!我之前种‘墨荷’,就是因为用了生肥,根都烂了。那你看,我这菊芽,是从金陵带来的‘青心柳’和‘月舞裙’,路上走了十几天,回去怎么扦插才能活?”

“‘青心柳’喜湿,扦插的时候土要湿一点,但不能积水;‘月舞裙’喜阳,插活了之后得放在向阳的地方,但刚扦插完,得遮两天阴。”陶三郎说得头头是道,“马兄要是不嫌弃,回去之后我帮你看看,保管让这菊芽活过来。”

马子才高兴坏了,他正愁回去之后菊芽活不了,这陶三郎来得正好。他看了看陶三郎身后的马车,又想起他说要往河朔找地方住,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陶小哥,我家就在顺天府城郊,虽说不富裕,但有个小院子,还有几间空房。你跟你姐姐要是没找好地方,不如先去我家住着?院子里有块荒圃,正好能种菊,也清静,不比外面找地方强?”

陶三郎眼睛亮了亮,转身走到马车旁边,撩开车帘,低声跟车里的人说了几句。马子才凑过去,隐约看见车里坐着个人,穿着淡粉色的衣裳,头发挽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不多时,车帘被一只手推开,一只手戴着个银镯子,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来,温温柔柔的,像风吹过铃铛:“弟弟,那马公子家的院子,有没有宽敞点的地方?屋子小点没关系,但院子得大,能种菊。”

马子才赶紧点头:“有!我家南院有块荒圃,得有半亩地,就是没人收拾,杂草多了点,收拾出来正好种菊。屋子也有,三四间小瓦房,虽说旧了点,但不漏雨,住人没问题。”

车里的女子沉默了一下,又说:“那就麻烦马公子了。”说着,车帘被放下了。陶三郎转过身,笑着对马子才说:“我姐姐答应了。那我们就叨扰马兄了。”

马子才心里高兴,赶紧说:“不叨扰,不叨扰。咱们快走吧,早点到家,我好把荒圃收拾出来。”

几个人一起往顺天府走,路上陶三郎跟马子才聊得更投机了。马子才说他种菊的趣事,说有一年“绿云”开了花,他半夜起来看,怕露水打坏了花瓣,还拿个竹筐罩着;陶三郎就说他在金陵种菊,怎么用青蒿泡水浇菊,能让花瓣更艳,怎么用烟丝泡水喷叶子,能防蚜虫。王承在旁边听着,插不上话,只好笑着摇头:“你们俩啊,一说起菊花,就没完没了。”

走了三天,终于到了马子才家。吕氏早就接到信,在门口等着,看见马子才回来,赶紧迎上去,又看见陶三郎和那辆油碧马车,愣了愣。马子才赶紧介绍:“这是陶三郎陶小哥,还有他姐姐,从金陵来的,要在咱们家住些日子。南院的荒圃收拾好了吗?”

“早收拾好了,老马把杂草都除了,土也翻了一遍。”吕氏说着,看向马车,“陶姑娘要是累了,就先去东厢房歇着,我刚把被子晒过,暖和。”

车帘掀开,一个女子从车里走下来。马子才和吕氏都看呆了——那女子也就二十岁左右,穿一件淡粉色的襦裙,裙摆绣着几瓣浅黄的菊花,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她的头发挽着个双环髻,插着一支银质的菊簪,脸上没施粉黛,皮肤却白得像雪,眼睛是杏核眼,眼尾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眼神柔得像水,鼻子小巧,嘴唇是淡粉色的,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站在那儿,就像院子里刚开的菊花,清雅,又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温润劲儿,让人看了心里熨帖。

“多谢马夫人费心。”黄英屈膝行了个礼,声音比路上隔着车帘听着更清软,“叨扰二位,实在过意不去,日后若有能搭把手的地方,尽管吩咐。”

吕氏赶紧上前扶她:“姑娘客气了,快进屋歇着。路上走了这么久,定是累坏了。”说着就引着黄英往东厢房去,老马则帮着陶三郎把车上的小包袱卸下来——包袱不大,看着也不重,像是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

马子才没跟着进屋,拉着陶三郎就往南院走:“陶小哥,你看这荒圃,土我让老马翻了一遍,你瞅瞅,还得怎么整?我那两枝菊芽,还在怀里揣着呢,赶紧扦插了才放心。”

陶三郎走到荒圃边,蹲下来用手指扒拉了点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捻了捻:“土还行,就是有点板结,得掺点腐叶土。马兄家有腐叶吗?要是没有,我明天去后山捡点,晒两天碎了掺进去,保准透气。”

“有有有!”马子才赶紧点头,“西墙角堆着一筐呢,去年秋天扫的槐树叶,沤了大半年,应该能用。”他说着就往院角跑,拎着筐腐叶土回来,陶三郎已经从包袱里摸出一把小铲子——铲子是竹制的,柄磨得发亮,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

“马兄,把菊芽拿出来吧,动作轻点,别碰着芽点。”陶三郎接过筐,先往土里撒了层腐叶土,又用小铲子把土拌匀,然后在圃里挖了两个小坑,坑不深,也就三寸左右,间距隔了一尺多。马子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湿棉布,打开来,那两枝菊芽还鲜灵着,芽点鼓鼓的,透着点浅绿。

陶三郎接过菊芽,先把底部斜着剪了个小口子,又在切口处蘸了点草木灰——他说是从金陵带来的,能防烂根。然后轻轻把菊芽插进坑里,用手把土拢上去,按实了,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浇点温水,别用凉水,刚扦插完,根受不了刺激。”

马子才赶紧去厨房端了盆温水,陶三郎接过,用瓢一勺一勺慢慢地浇在菊芽周围,水不多,刚把土浇湿就停了:“这几天别晒太阳,我找个竹帘挡一下,等过了五天,再慢慢见点光。”

忙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吕氏把晚饭端上桌,两碟青菜,一碟咸菜,还有一碗玉米粥——马家确实不富裕,马子才把钱都花在了买菊种、买花肥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吕氏有点不好意思:“陶小哥,陶姑娘,家里条件有限,就这些粗茶淡饭,别嫌弃。”

黄英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笑着说:“马夫人客气了,粗茶淡饭最养人。我跟三郎在外面赶路,这几天净吃干粮了,能喝上口热粥,就已经很好了。”陶三郎也跟着点头,拿起碗喝粥,喝得香甜,一点也不挑拣。

往后几天,陶三郎天天泡在南院。天刚亮就起来,去看看那两枝菊芽,拔拔周围的杂草,中午搬个小凳坐在竹帘旁边,盯着菊芽看,嘴里还念叨:“快长啊,芽点都冒绿了,再过两天就能撤帘了。”马子才看他比自己还上心,心里又感动又高兴,每天都拉着他一起吃饭,陶三郎起初还推辞,说“不能总麻烦马兄”,可马子才执意要留,他也就不再客气。

吕氏则跟黄英处得热络。黄英手巧,看见吕氏在缝衣服,就主动上前帮忙,穿针引线又快又好,缝出来的针脚比吕氏还细密。吕氏叹着气说:“姑娘这手艺,比绣坊的绣娘还好。我这手笨,缝件衣服得熬两个晚上。”黄英笑着说:“马夫人别这么说,多练练就好了。我在家没事,就爱做这些针线活,打发时间。”有时候吕氏去给南院送水,看见黄英蹲在圃边,帮着陶三郎捡石子,阳光落在她发顶,银菊簪闪着淡光,她侧脸的线条柔柔和和的,跟圃里刚冒芽的菊苗似的,让人看着心里舒服。

可过了十几天,吕氏心里犯了嘀咕——陶家姐弟来了这么久,从没见他们生火做饭,每次到了饭点,就等着跟马家一起吃,而且他们带来的那个小包袱,除了换洗衣物,没别的东西,也没见他们往外拿过钱。吕氏拉着马子才,小声说:“子才,你看陶家姐弟,是不是手头紧?我看他们天天跟咱们一起吃,也没提过给钱的事儿,咱们家虽说不富裕,但多两个人吃饭,日子更紧了。”

马子才皱了皱眉,心里也有点犯合计,但转念一想,陶三郎帮他把“青心柳”和“月舞裙”养得好好的,芽点已经抽成了小枝条,绿油油的,看着就精神;而且陶三郎懂菊,跟他聊种菊的事儿,比跟谁聊都投机。“算了,他们姐弟俩看着也不是赖账的人,许是刚到这儿,还没安顿好。再说三郎帮我种菊,也没要我钱,多两个人吃饭,能花多少?你别多想。”

吕氏没再说什么,可还是时不时地往南院送点米粮,有时候包两个菜包子,也给黄英送两个。黄英每次都笑着道谢,过两天就帮吕氏缝补好衣服,或者帮着打扫院子,一点也不白受人家的好处。

这天傍晚,马子才跟陶三郎坐在南院的石凳上,看着那两枝菊苗——“青心柳”的枝条已经长到半尺高了,叶子细细的,透着青;“月舞裙”的枝条稍微粗点,叶子圆圆的,边缘带着点浅齿。马子才高兴得合不拢嘴:“三郎,多亏了你,这菊苗才能长得这么好。等秋天开了花,我一定请你喝好酒。”

陶三郎笑了笑,手指敲了敲石凳,忽然说:“马兄,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家日子不宽裕,我跟姐姐天天在你家吃饭,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着,咱们这南院的荒圃这么大,光种你那两枝菊太可惜了。不如我多育点菊苗,等秋天开了花,拿到城里去卖,也能挣点钱,补贴家用,省得总麻烦你。”

马子才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种菊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要拿菊花卖钱。在他眼里,菊花是雅物,是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的清逸,是父亲手里“不与群芳争艳”的傲气,要是拿菊花去摆摊叫卖,跟菜市场卖白菜萝卜有什么区别?那不是糟践了菊花吗?

“三郎,你怎么能这么想?”马子才的语气有点重,“我当你是风流雅士,能安贫乐道,没想到你居然想拿菊花换钱。这东蓠种菊,本是清雅的事儿,你要是把它当成市井买卖,那不是侮辱了黄花吗?”

陶三郎脸上的笑意也淡了点,但语气还是平和的:“马兄,我不觉得这是侮辱。自食其力,靠自己的手艺挣钱,怎么能叫贪?靠种菊卖花谋生,怎么能叫俗?人确实不能为了钱不择手段,但也没必要故意穷着,日子过得宽裕点,不好吗?”

马子才心里憋着气,不想跟他争,站起身就往北院走:“我不跟你说这个,你要是想卖菊,就别用我家的地。”

陶三郎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南院的小瓦房。

从那天起,陶三郎就不再跟马子才一起吃饭了。马子才早上起来,看见南院的门开着,陶三郎蹲在圃边,手里拿着他之前扔掉的菊枝——有“墨荷”的残枝,有“绿云”的劣种,还有些开得不好的单瓣菊枝条,他都捡了回来,用小铲子在圃边挖了小坑,一根一根地扦插着。马子才看见了,心里更不痛快,觉得陶三郎就是想靠这些“破菊”挣钱,俗气!他故意绕着南院走,不跟陶三郎说话。

吕氏看在眼里,劝马子才:“你别跟三郎置气,他也是想挣钱养活姐姐,没什么错。再说他捡的都是你扔的菊枝,也没占你什么便宜。”马子才哼了一声,没接话,但也没再阻止陶三郎扦插那些残枝。

过了一个多月,秋意越来越浓,马家北院的菊花开了,黄的“金钩挂月”、紫的“墨麒麟”、白的“雪抱头”,开得热热闹闹的。马子才每天都去浇花、剪枝,心里的气也消了点,偶尔看见陶三郎在南院忙活,也会主动问一句:“你那菊苗怎么样了?”

陶三郎总是笑着说:“挺好的,都活了,再过几天就能开了。”

可马子才没去南院看过——他心里还憋着劲儿,觉得陶三郎种的都是些残枝劣种,开不出什么好花。直到有一天早上,他刚打开北院的门,就听见南院那边吵吵嚷嚷的,有男人的说话声,有马车轱辘的响声,还有人喊“给我留两盆‘雪抱枝’”“这‘金缕衣’多少钱一盆”。

马子才愣了——南院怎么这么热闹?他好奇地走过去,扒着南院的门缝往里看,一下子就惊呆了。

只见南院的荒圃里,满满当当都是菊花,一盆挨着一盆,没有空地儿。那些菊花,他大多都没见过——有一种花瓣是雪白色的,枝条细细的,花瓣垂下来,像女子披着的轻纱,风一吹就晃,叫“雪抱枝”;有一种花瓣是金黄色的,花瓣边缘带着点波浪卷,像用金线绣出来的裙子,叫“金缕衣”;还有一种是复瓣的,外层是淡紫,中层是浅粉,内层是白色,一朵花上三种颜色,叫“醉流霞”。而且这些菊花开得格外精神,花瓣又大又艳,叶子绿油油的,没有一片黄叶。

院门口站着好些人,有穿长衫的读书人,有穿绸缎的富家太太,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都围着陶三郎,你一言我一语地买花。陶三郎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一边记着账,一边指挥着两个临时雇来的伙计搬花:“张老爷要的三盆‘醉流霞’,放那边马车上;李太太要的两盆‘雪抱枝’,小心点搬,别碰掉花瓣。”

马子才心里又气又怪——气的是陶三郎真的把菊花拿去卖了,俗不可耐;怪的是陶三郎用他扔的残枝劣种,种出了这么多好菊,却从来没跟他说过,肯定是藏着掖着,不想把种菊的法子告诉他。

他越想越气,推开南院的门就走了进去,语气不善:“陶三郎,你倒是能耐啊,用我家的地,种我扔的菊枝,卖了钱自己揣着,连句话都不跟我说?”

陶三郎看见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本子,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笑着说:“马兄,你来了?快进来坐。我本来想等花卖得差不多了,再跟你说的,怕你不高兴。”他不由分说地把马子才拉到圃边的石凳上坐下,又喊屋里的黄英:“姐姐,泡壶茶来,马兄来了。”

黄英端着茶出来,笑着给马子才倒了一杯:“马兄别生气,三郎也是怕你不赞同,才没敢提前说。这些菊花卖的钱,我们姐弟俩也用不了多少,等卖完了,分你一半。”

马子才脸一红,心里的气消了点,但还是嘴硬:“我才不要你的钱,我就是觉得,拿菊花卖钱,不雅。”

陶三郎笑了笑,从屋里端出一碟糕点、一壶酒,放在石凳上:“马兄,先尝尝这桂花糕,是我姐姐昨天做的。我知道你觉得卖菊俗,可你看,这些买花的人,有谁觉得俗?张老爷买‘醉流霞’,是想摆在书房里,看书的时候闻闻花香;李太太买‘雪抱枝’,是想给生病的女儿解闷。菊花能让人高兴,还能让我们挣点钱糊口,这不挺好的吗?”

马子才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股桂花香。他看了看圃里的菊花,又看了看院门口那些笑着买花的人,心里忽然觉得,陶三郎说的好像也没错——菊花是雅物,可雅物也能有俗用,只要心是干净的,卖花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行了,我不跟你计较了。”马子才喝了口酒,语气软了下来,“你这菊种,真是用我扔的残枝种出来的?怎么开得这么好?”

陶三郎笑着点头:“是啊,你扔的那些菊枝,看着不好,其实都是好种,就是之前没养好。我把它们捡回来,用青蒿水浇了浇,又施了点腐熟的豆饼肥,再把枝子剪了剪,让养分都往花苞上走,就开成这样了。”他说着,指了指一盆“雪抱枝”:“你看这盆,之前是‘雪抱头’的残枝,你嫌它开得小,扔了,我把它的侧枝剪了,只留主枝,它就开得这么大了。”

马子才凑近一看,那“雪抱枝”的枝条上,果然有修剪过的痕迹。他心里佩服,又有点不好意思:“三郎,是我之前想岔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怎么会往心里去。”陶三郎拿起酒壶,给马子才续上酒,“来,咱们喝一杯,庆祝你想通了。”

两人正喝着,屋里忽然传来黄英的声音:“三郎,过来一下。”陶三郎应了一声,跟马子才说了句“我去去就回”,就进了屋。不多时,黄英端着一盘菜出来,是炒鸡蛋,金黄油亮的,还撒了点葱花,闻着就香。“马兄,别光喝酒吃糕,尝尝这个,刚炒好的。”

马子才夹了一筷子,鸡蛋嫩得很,带着股子柴火香,比吕氏炒的还好吃。他忍不住问:“黄英姑娘,你这炒鸡蛋的手艺,跟谁学的?真好吃。”

黄英笑了笑:“在家跟我娘学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火侯掌握好就行。”她坐在旁边,看着马子才和陶三郎喝酒,偶尔插两句话,聊的都是种菊的事儿,气氛热络得很。

马子才喝得高兴,忽然想起什么,问陶三郎:“三郎,你姐姐这么好,怎么还没嫁人?按理说,像黄英姑娘这样的,早就该有婆家了。”

陶三郎夹菜的手顿了顿,笑着说:“我姐姐说,时候还没到。”

“那什么时候才到?”马子才追问。

陶三郎放下筷子,想了想,说:“四十三月。”

马子才愣了:“四十三月?一年才十二个月,哪来的四十三月?你这孩子,跟我开玩笑呢?”

陶三郎只是笑,不说话,黄英也在旁边抿着嘴笑,眼里闪过点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马子才看他们不肯说,也不再追问,接着喝酒,直到月亮升得老高,才醉醺醺地回了北院。

往后几天,南院的花卖得越来越火,每天都有人来买,有时候陶三郎忙不过来,马子才还主动去帮忙记账、搬花。过了十几天,花差不多卖完了,陶三郎把卖花的钱算出来,分出一半,递给马子才:“马兄,这是你的,你拿着。”

马子才赶紧摆手:“我不要,这是你辛苦挣的,我怎么能要?再说你用的是南院的地,那地本来就是荒着的,能种出花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陶三郎拗不过他,只好把钱收起来:“那行,这钱我先存着,以后家里有什么要用的,我再拿出来。”

没过几天,陶三郎就雇了辆马车,把剩下的菊苗用蒲席包好,装了好几车,说要去山东卖——那边爱菊的人多,能卖个好价钱。马子才送他到村口,叮嘱他:“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你姐姐一个人在家,我会多照看的。”

陶三郎笑着点头:“放心吧马兄,我过完年就回来。

陶三郎走了,南院就剩下黄英一个人。马子才怕她冷清,每天早晚都往南院跑两趟,问问她缺不缺米粮,要不要帮忙挑水。黄英总是笑着说“不缺”,反过来还帮吕氏打理北院的菊花——陶三郎走前教过她怎么给菊花剪枝、施肥,她记得牢,下手也轻,那些开败的残花被她剪了之后,没过几天就冒出新的花苞。

吕氏看黄英一个人住,心里过意不去,常拉着她一起做针线、做饭。有次吕氏染风寒,发烧卧床,黄英就住在北院的偏房,白天给她熬药、煮粥,晚上守在床边擦汗,比亲妹妹还贴心。吕氏病好后,拉着黄英的手哭:“姑娘,你真是个好人,要是我家子才能有你这样的媳妇,我死也放心了。”黄英脸微微一红,低头捻着衣角,没说话,眼里却泛着软光。

转过年开春,陶三郎没回来。马子才心里犯嘀咕,托去山东的商队打听,商队回来却说,没见着卖菊花的年轻后生,只说山东那边去年冬天冷,好多菊苗都冻枯了。马子才急得睡不着,怕陶三郎出什么事,黄英却反过来劝他:“马兄别担心,三郎从小就机灵,不会有事的,许是路上耽搁了。”话虽这么说,马子才却看见她夜里站在南院的菊畦边,望着南边的方向,站到月亮都偏西。

春末的时候,陶三郎终于回来了。他雇了三辆马车,车上装的不是菊苗,而是一捆捆用草绳扎好的花苗,有山茶、杜鹃,还有些马子才叫不上名字的南方花草。他黑了点,也瘦了点,但眼睛还是亮的,看见马子才就笑着喊:“马兄,我回来了!这些花苗是我从江南捎回来的,在都城里开个花肆,保准能卖好价钱。”

原来陶三郎去山东卖完菊苗,又转道去了江南——那边花草多,品种也稀罕,他想着顺天府的人少见这些南方花草,开个花肆肯定能挣钱。马子才看他平安回来,悬着的心落了地,又佩服他的心思活络:“你这脑子,真是转得快。花肆要帮忙,你尽管说。”

陶三郎真的在都城最热闹的西市租了个小铺面,把花草摆出去,没过三天就火了。那些山茶开得红艳艳的,杜鹃粉的、紫的堆在一起,还有种叶子像巴掌大的花,开出来是淡蓝色的,叫“蓝蝴蝶”,引着街坊邻居都来瞧新鲜。十天不到,车上的花草就卖光了,陶三郎揣着银子回来,给马子才带了两匹好布,给吕氏带了支银钗:“马兄,马夫人,多谢你们照看我姐姐。”

从这以后,陶三郎就成了“花贩子”——秋天载着菊花去各地卖,春天拉着南方花草回都城开肆,来回跑了两年,手里的银子攒了不少。他先把南院的小瓦房拆了,盖了五间青砖大瓦房,又在院子里修了个小池塘,池塘边种上垂柳,柳下摆着石桌石凳;后来嫌院子小,又把墙外的半亩地买下来,筑了道青砖院墙,里面全种上菊苗,还雇了两个长工帮忙打理。

马子才看着南院一天天变样,心里既替陶三郎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他种了一辈子菊,守着清贫,可陶三郎不过两年,就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吕氏看透他的心思,劝他:“人家三郎是凭本事挣钱,不偷不抢,你别瞎琢磨。再说咱们家,这两年靠着三郎帮衬,日子不也松快多了?”马子才想想也是,也就不再纠结。

可没过多久,吕氏就病了。起初只是咳嗽、没力气,后来越来越重,吃了好多药都不管用。马子才急得头发都白了,陶三郎也四处托人找大夫,黄英更是每天守在吕氏床边,熬药、喂饭,眼圈都熬红了。可到了秋天,吕氏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拉着马子才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子才……黄英姑娘……是个好姑娘……你……你别错过了……”

马子才心里空落落的,守着空荡荡的北院,每天除了浇菊,就坐在堂屋里发呆。黄英看他可怜,每天都做了饭送过来,劝他多吃点,别熬坏了身子。有次马子才看着黄英端饭进来,她穿着件淡青色的襦裙,头发挽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点愁容,却还是温柔地劝他吃饭——那一刻,马子才忽然想起吕氏的话,心里动了动。

他找了个机会,托老马去跟黄英说心意。老马回来笑着说:“爷,成了!黄英姑娘听了,就笑了笑,说‘等三郎回来再说’,这就是答应了!”马子才心里又喜又慌,喜的是能娶到黄英这样的好姑娘,慌的是陶三郎会不会不同意。

可这一等,就是一年多——陶三郎开春又去了江南,之后就没了消息。马子才心里急,却不敢催黄英,只能每天去南院帮着打理菊苗,陪黄英说说话。黄英倒也平静,依旧每天种菊、打理家事,只是偶尔会站在院门口,望着南边的路,眼神里带着点期盼。

这期间,黄英把陶三郎留下的菊苗打理得更好了。她学着陶三郎的法子,把菊苗分株、扦插,又从江南捎来新的菊种,南院的菊畦扩大了一倍,品种也多了——有“胭脂雪”,花瓣是淡粉色的,像抹了胭脂;有“墨玉霜”,花瓣墨紫,边缘却泛着白霜;还有“金风露”,开出来是金黄色,早上带点露水,闪着光。到了秋天,她雇人把菊花装上车,拉去都城卖,居然比陶三郎在的时候卖得还好,手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又买了二十顷良田,盖了座气派的大宅院,比马子才家的北院阔气多了。

马子才看着黄英越来越能干,心里既佩服又有点别扭——他是个读书人,一辈子好面子,如今要靠女方过日子,总觉得抬不起头。可黄英从不提这些,依旧待他温和,有什么事都跟他商量,一点也不摆架子。

这天早上,有个穿短打的汉子找上门,说是从东粤来的,给黄英带了封信。黄英拆开一看,手微微发颤,赶紧把信递给马子才。马子才接过来,只见信上的字清隽飘逸,是陶三郎的笔迹:“姊亲启,弟在东粤安好,闻马兄妻逝,姊孤苦,弟意姊可归马兄。弟尚有俗事未了,归期不定,姊自行斟酌。”

马子才愣了愣,看了看信封上的日期——居然就是吕氏去世的那天!他忽然想起两年前跟陶三郎喝酒,陶三郎说黄英“四十三月”才嫁人,如今一算,从那天到现在,正好是四十三个月!“这……这也太巧了……”马子才拿着信,手都有点抖。

黄英看着他,眼里带着点笑意:“马兄,三郎都这么说了,我听你的。”

马子才又喜又愧,喜的是心愿能了,愧的是自己连聘礼都拿不出。他红着脸说:“黄英,我家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黄英打断他:“马兄说什么呢?我跟三郎不是图钱的人。你要是不嫌弃我,咱们就简单办个亲事,不用铺张。”

可马子才过不了自己这关,坚持要按规矩来。黄英没办法,只好说:“南院的宅子大,你搬过来住,就当是咱们的新家,不用你费心聘礼。”马子才不肯——他是娶媳妇,不是入赘,哪能住到女方家里?最后两人商量好,选个好日子,马子才用家里仅存的积蓄办了两桌酒席,请了几个街坊邻居,就算是娶了黄英。

黄英嫁过来之后,没让马子才搬去南院,反而在北院和南院之间开了道小门,每天两边跑——早上帮马子才收拾北院的菊苗,中午回南院打理家事,晚上再回北院陪马子才说话。马子才看着家里用的东西,从碗筷到被褥,慢慢都换成了南院带来的好物件,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有天晚上,他拉着黄英说:“黄英,你把南院的东西都搬回来,别人该说我靠媳妇过日子了。咱们分两个账本,北院是我的,南院是你的,别混在一起。”

黄英笑了笑,没反对。可过了没半个月,马子才就发现,家里的油盐酱醋、衣服被褥,又悄悄换成了南院的。他气鼓鼓地让老马把东西送回去,可没过几天,又会出现。反复几次,马子才累得没力气了,坐在堂屋里叹气。

黄英端着杯茶过来,笑着说:“陈仲子毋乃劳乎?”——陈仲子是古代有名的廉士,连哥哥家的粮食都不肯吃,非要自己种地、织鞋谋生。马子才一听,脸瞬间红了——他知道黄英是在笑话他死要面子,可话里又没带刺,让他发不出火。

“我……我就是觉得,一个大男人,靠媳妇养活,丢人。”马子才闷声说。

黄英坐到他身边,语气软下来:“马兄,我不是想让你丢人。你种菊是雅事,我卖菊是俗事,雅俗本就不分家。我挣这些钱,不是为了自己,是不想让人说,爱菊的人都得穷一辈子——你看陶渊明,世人都觉得他穷得有志气,可要是他能过得宽裕点,不也能多写几首好诗,多种几株好菊吗?我这是帮咱们家的‘彭泽公’解嘲呢。”

马子才愣了愣——他从没这么想过。他一直觉得种菊就得清贫,可黄英说的,好像也没错。黄英又说:“你要是真不想靠我,也行,床头的银子你随便花,扔了、散了都成,我不心疼。”

马子才赶紧摆手:“那不成!那是你辛苦挣的,我哪能瞎扔?”

“那你就别纠结了。”黄英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日子是咱们自己过的,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你要是想种菊,就好好种;我要是想卖菊,就好好卖,这不挺好的吗?”

马子才没说话,心里却松快多了。从那以后,他不再管黄英搬东西,黄英要盖房子、买地,他也不再拦着。没过半年,南院和北院之间的墙被拆了,盖起了连廊,两座院子合在了一起,雕梁画栋,比城里的富户人家还气派。黄英也听马子才的,不再开着门卖菊,只在秋天的时候,挑几盆好菊送给街坊邻居,剩下的都留在院里自己赏玩。

可日子一宽裕,马子才又犯了愁——他每天除了种菊,什么也不用干,看着黄英忙里忙外,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有天晚上,他喝了点酒,跟黄英说:“我种了三十年菊,本来觉得挺清高,可现在靠你过日子,一点丈夫气都没有。别人都盼着富,我倒盼着能穷回去,至少心里踏实。”

黄英看他真犯了愁,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咱们在园子里盖间茅房,你住过去,每天种菊、读书,我不打扰你,这样你就踏实了。”马子才一听,高兴坏了,赶紧让工匠在南院的菊畦边盖了间小茅房,铺了张土炕,摆了张旧书桌,真就搬了过去。

刚开始几天,马子才觉得特别清净,每天浇菊、读书,晚上躺在土炕上,听着菊叶沙沙响,心里踏实得很。可过了没五天,他就开始想黄英——想她做的桂花糕,想她晚上陪他说话的声音,想她帮他整理书案的样子。他硬撑了两天,实在忍不住,半夜悄悄溜回正屋,黄英没睡,正坐在灯下边做针线边等他。

“怎么回来了?茅房住不惯?”黄英笑着问。

马子才脸一红,挠了挠头:“有点……有点冷。”

黄英没戳破他,把被子往他那边拉了拉:“回来就回来吧,以后别折腾了。”

从那以后,马子才每天早上去茅房那边种菊、读书,晚上就回正屋跟黄英一起住,日子过得既有清净,又有暖意。黄英看着他踏实了,心里也高兴,不再提卖菊的事,只陪着他赏菊、喝茶,偶尔跟他聊几句陶渊明的诗。

转年秋天,马子才要去金陵办点事——之前帮他求“青心柳”的王承来信,说刘老汉病了,想让他去看看。马子才收拾好行李,黄英帮他装了两罐茶叶、一坛酒:“路上小心,早去早回。金陵的菊该开了,要是见着好菊种,就捎两枝回来。”

马子才点了点头,揣着银子就上路了。到了金陵,他先去城郊看了刘老汉,刘老汉病得不算重,见他来,高兴得拉着他聊了半宿种菊的事。第二天早上,马子才想着黄英的话,去西市的花肆看看——他记得陶三郎说过,金陵是他的故土,说不定能遇见好菊种。

西市的花肆多,一家挨着一家,马子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一家花肆吸引住了——铺子里摆着的菊花,跟陶三郎种的一模一样,有“雪抱枝”“金缕衣”,还有几盆“醉流霞”,开得比他家里的还精神。马子才心里一动,走进铺子里,喊了声:“掌柜的在吗?”

从里屋走出个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腰里系着根青布带,头发用木簪挽着,眉眼亮得很——不是陶三郎是谁?

“三郎!”马子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这两年你去哪儿了?黄英想你想得不行!”

陶三郎看见他,也愣了愣,随即笑了:“马兄?你怎么来了?我在东粤待了两年,上个月才回金陵,想着在这儿开个花肆,守着故土,也清静。”

两人坐在铺子里,聊了半宿。马子才说黄英这两年怎么打理家事,怎么种菊;陶三郎说他在东粤怎么遇见稀有的菊种,怎么跟当地的花农学种菊的法子。聊到最后,马子才拉着他说:“跟我回去吧!家里盖了大院子,菊畦也大,你回去正好跟黄英一起种菊,咱们天天喝酒、聊菊,多好。”

陶三郎却摇了摇头:“马兄,我不回去了。金陵是我的根,我想在这儿定居。我攒了点银子,想在城郊买块地,种上菊,再娶个本地的姑娘,过日子。”

“娶媳妇?”马子才愣了愣,“你之前不是说不想娶吗?”

“之前是没遇见合适的,现在遇见了。”陶三郎笑着说,眼里带着点温柔,“她也是个爱菊的,家里种了好多‘青心柳’,跟我聊得投缘。”

马子才还想劝,可看陶三郎眼神坚定,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好作罢:“那你有空,一定回顺天府看看黄英,她真的很想你。”

“我知道。”陶三郎从里屋拿出个布包,递给马子才,“这里面是五百两银子,你帮我带给姐姐,让她别太劳累,好好跟你过日子。我年底忙完,就去看她。”

马子才接过布包,心里有点酸——他知道陶三郎是真的想留在金陵了。他在金陵住了三天,每天都去陶三郎的花肆帮忙,临走的时候,陶三郎送他到码头,叮嘱他:“马兄,我姐姐性子软,你多让着她点。家里的菊要是有什么问题,就写信给我,我教你怎么弄。”

马子才点头应着,上了船,看着陶三郎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才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陶三郎平安就好。

回到顺天府,马子才把银子交给黄英,又说了陶三郎的事。黄英拿着银子,沉默了半天,才说:“他愿意留在金陵,就随他吧。只要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话虽这么说,马子才却看见她夜里站在菊畦边,偷偷抹眼泪。

没过多久,陶三郎就派人送来了信,说他在金陵城郊买了块地,种上了菊,还跟那个爱菊的姑娘订了亲,婚期定在来年春天。黄英拿着信看了好几遍,嘴角终于露出点真心的笑,转头跟马子才说:“这下踏实了,三郎有人照顾,不用我总挂着心了。”她特意让人回了封信,封里裹着两枝“醉流霞”的菊芽——是当年陶三郎用残枝育活的老种,她说“种在金陵的土里,就当我跟你一起看着弟弟成家”。

日子又回到安稳的模样。马子才每日在菊畦边的茅庐里读书、修枝,黄英则打理着田庄和宅院,偶尔过来给茅庐添壶热茶,蹲在边上看他给“青心柳”剪侧枝,两人不说话,只听风吹过菊叶的沙沙声,也觉得熨帖。有次马子才剪坏了一枝“墨玉霜”的主芽,懊恼得蹲在地上叹气,黄英就从兜里摸出块糖递给他——是江南来的桂花糖,甜丝丝的,“当年三郎剪坏菊枝,我也这么哄他,枝子剪坏了能再发,别气坏了身子。”马子才含着糖,看她蹲在畦边,用竹铲轻轻把断枝扦插在旁边的小土坑里,动作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温柔,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转年夏天,陶三郎真的回了趟顺天府。他没提前送信,是带着新婚妻子沈氏直接上门的。沈氏是金陵人,穿件淡绿的襦裙,眉眼清秀,手里拎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金陵的新茶和刚晒好的桂花干,见了黄英就屈膝行礼,声音软软的:“姐姐,我跟三郎来看你了。”黄英拉着她的手,笑得眼睛都弯了,忙让进正屋,又让马子才去喊厨房备菜,非要留他们住上半个月。

那半个月,院子里格外热闹。陶三郎白天跟着马子才在菊畦里转,教他用江南的河泥掺腐叶土,说“这样种出来的‘月舞裙’花瓣更软”;沈氏就跟着黄英学做北方的面食,揉馒头、擀面条,偶尔两人坐在廊下绣菊瓣,沈氏说金陵的菊开得早,黄英就说北方的菊更耐寒,说不完的话。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马子才和陶三郎喝酒,黄英和沈氏剥花生,聊到兴起,陶三郎还会念两句自己写的菊诗,沈氏在旁边轻声附和,月光洒在满院的菊苗上,亮得像撒了层霜。

走的那天,陶三郎拉着马子才的手说:“马兄,我姐姐就交给你了。她看着温和,其实性子犟,你多让着点。要是她想种新菊,你就写信给我,我让人把苗捎过来。”马子才点头应着,看着他们的马车走远,黄英站在他身边,轻轻说了句:“三郎长大了。”语气里有欣慰,也有几分舍不得。

自那以后,陶三郎每年都会寄信来,春天寄江南的新菊种,秋天寄晒干的桂花和菊茶,偶尔还会附一张沈氏绣的菊帕,黄英每次都把信和帕子收在木匣里,没事就拿出来看看。马子才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明白,姐弟俩虽隔了千里,可那点牵挂,从来没断过。

日子一晃又是三年。这年秋天,顺天府来了个姓曾的读书人,是马子才的旧识,名叫曾鲸,为人豪爽,尤其爱喝酒,酒量更是出了名的大——当年在顺天府的酒肆里,他一个人喝倒过三个贩盐的商人,从此得了个“曾千杯”的名号。曾鲸路过顺天府,特意来拜访马子才,一进门就喊:“子才,别来虚的,先拿酒来!我这一路走得口干,得好好喝几杯。”

马子才笑着应着,让下人去打酒,又想起陶三郎——这几年陶三郎回顺天府常住了,沈氏生了个女儿,金陵的菊园交给伙计打理,他就带着妻女回了这边,说是“离姐姐近点,好照应”。如今陶三郎就住在南院的西厢房,每日除了种菊,就是跟马子才下棋喝酒,日子过得清闲。

“正好三郎也在,你们俩酒量都好,今天正好较量较量。”马子才说着,就让人去喊陶三郎。陶三郎听说有好酒的客人,也高兴,揣着两坛自己泡的菊花酒就来了。

三人坐在堂屋里,桌上摆着几碟小菜——酱牛肉、凉拌黄瓜、炒花生,还有黄英刚做的桂花糕。曾鲸拿起酒坛,给自己和陶三郎各倒了一大碗,端起来就喝:“我先干为敬!”一碗酒下肚,面不改色。陶三郎也不含糊,端起碗一饮而尽,放下碗还笑着说:“曾兄好酒量!这菊花酒是我用去年的‘金风露’泡的,度数不高,曾兄尽管喝。”

两人就这么喝开了。从中午喝到傍晚,桌上的空酒坛堆了十几个,曾鲸的脸涨得通红,说话也有点含糊,可手里的碗却没停;陶三郎依旧面色如常,只是眼睛亮得更厉害了,倒酒的手也稳得很。马子才在旁边陪着,喝得少,只看他们喝,心里暗暗佩服——这两人的酒量,真是旗鼓相当。

“不行……不行了……”眼看天快黑了,曾鲸终于撑不住,趴在桌上,嘴里嘟囔着“好酒……再来一碗”,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陶三郎站起身,跟马子才笑了笑:“马兄,我回屋歇会儿,明早再跟曾兄喝。”说着就往外走,脚步稍微有点虚,却没晃。

马子才怕他摔着,想送他,陶三郎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走。”他推开院门,往南院的菊畦走去——这个时辰,菊畦里的晚菊正开得旺,“胭脂雪”“墨玉霜”都透着股子夜凉后的清香气。马子才站在门口看着,忽然看见陶三郎脚下一滑,踉跄着撞在菊畦的竹篱笆上,接着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上的月白长衫散在地上,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三郎!”马子才心里一紧,赶紧跑过去。可跑到近前,他却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倒在菊畦里的哪里还是陶三郎?分明是一丛半人高的菊花!枝干青嫩,顶端开着十几朵花,花瓣是月白色的,花心浅黄,正是陶三郎最爱的“月舞裙”,只是比寻常的“月舞裙”大了好几圈,每朵花都有拳头那么大,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马子才脑子一片空白,慌得声音都发颤,转身就往正屋跑,撞开房门就喊:“黄英!黄英!不好了!三郎……三郎他……”

黄英正在灯下缝衣服,听见他的声音不对,赶紧放下针线迎上来:“怎么了?慌成这样?三郎怎么了?”

“三郎他……他倒在菊畦里,变成菊花了!”马子才抓着她的胳膊,手都在抖,“我没骗你,你快去看看!”

黄英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拉起马子才就往南院跑。到了菊畦边,那丛月白色的菊花还立在那儿,花瓣在风里轻轻晃着。黄英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菊花从土里拔出来——根茎上还沾着湿土,像刚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点无奈:“这孩子,又喝多了,怎么就不知道节制点。”

她把菊花抱在怀里,又捡起地上的长衫,对马子才说:“你别在这儿站着了,跟我回屋。记住,别回头看,也别跟旁人说。”马子才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心里又怕又奇——原来陶三郎是菊精?那黄英……他不敢多想,只跟着黄英回了屋。

黄英把菊花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用湿布擦了擦根茎,又盖上长衫,对马子才说:“你先去歇着吧,明天一早他就回来了。”马子才还是不放心,想留下来,黄英却摆了摆手:“没事的,他小时候也这样,喝多了就变回原形,睡一觉就好。”

马子才半信半疑地回了茅庐,可一夜没睡好,总想着那丛月白色的菊花。天刚亮,他就赶紧往南院跑,刚到西厢房门口,就看见陶三郎穿着件新的青布长衫,正蹲在门口刷牙,见他来,还笑着打招呼:“马兄,早啊。昨晚喝多了,倒在菊畦里睡着了,多亏你和姐姐把我扶回来。”

马子才看着他,又看了看屋里——床边的小桌上空空的,那丛菊花不见了。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可看着陶三郎坦然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从那天起,马子才就知道了黄英姐弟的身份,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亲近——难怪他们这么懂菊、爱菊,原来他们本就是从菊花里长出来的精灵,比谁都懂菊花的心思。

陶三郎自那以后,喝酒更不节制了,偶尔喝多了,还是会变回菊花,黄英总是默默把他抱回来,第二天他醒了,也不觉得尴尬,只笑着说“昨晚又麻烦姐姐了”。马子才看惯了,也不慌了,有时候还会帮着黄英把菊花搬到窗边,说“让他多晒晒太阳,醒得快”。

曾鲸在马家住了半个月,每天都跟陶三郎喝酒,两人喝得投机,成了莫逆之交。临走那天,曾鲸特意让人从家里抬来一坛酒——是用药材泡的白酒,度数极高,说是“珍藏了十年的好酒,今天跟三郎喝个痛快”。

两人在菊畦边摆了张桌子,坛口一打开,浓烈的酒香就飘了出来。陶三郎笑着说:“曾兄真是客气,这酒我得好好尝尝。”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马子才在旁边看着,心里有点担心——这酒比之前的菊花酒烈多了,怕陶三郎扛不住。

果然,喝到傍晚,坛子里的酒见了底,曾鲸先撑不住了,趴在桌上,嘴里嘟囔着“三郎……好酒量……下次……下次再喝”,被他带来的仆人抬着走了。陶三郎站起身,晃了晃,对马子才笑了笑:“马兄,我……我再去菊畦里转一圈……”说着就往菊畦走,没走两步,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瞬间就变成了一丛菊花——还是月白色的“月舞裙”,只是这次的花瓣有点蔫,颜色也淡了点,不像上次那么精神。

马子才赶紧跑过去,按照黄英教的法子,把菊花从土里拔出来,抱在怀里就往正屋跑。黄英正在做饭,听见他的声音,出来一看,脸色瞬间变了:“怎么回事?他喝了什么酒?”

“是曾鲸带来的药酒,度数特别高。”马子才把菊花递给她,“你快救救他!”

黄英把菊花抱进屋里,放在桌上,仔细一看,根茎已经有点发褐,花瓣也开始往下掉。她急得眼泪都掉了,声音发颤:“这酒太烈了,他扛不住……”她赶紧找来湿布,轻轻擦着根茎,又从柜子里拿出个小瓷瓶,倒出点淡绿色的汁液,滴在根茎上——是用晨露和菊叶熬的汁,之前陶三郎变回原形,她都用这个养着。可这次,汁液滴上去,根茎还是慢慢发褐,花瓣掉得更厉害了。

“不行……得把他种在盆里。”黄英赶紧让人找来个大花盆,装满腐叶土,小心翼翼地把菊花种进去,又浇上温水,放在窗边最向阳的地方。她坐在花盆边,守着菊花,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花盆里:“三郎,你别吓姐姐……你醒过来……姐姐以后再也不让你喝酒了……”

马子才站在旁边,心里又悔又恨——悔的是没拦住他们喝酒,恨的是曾鲸带这么烈的酒来。他想去骂曾鲸,可曾鲸已经走了,只能在旁边陪着黄英,帮着给花盆浇水、松土。

过了两天,传来消息——曾鲸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就醉死了,临死前还喊着“三郎……喝酒……”。马子才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只能安慰黄英:“都怪我,没拦住你们……”

黄英摇了摇头,眼神呆呆地看着花盆里的菊花:“不怪你,也不怪曾兄,是三郎自己爱喝酒,没节制……”

接下来的日子,黄英每天都守着花盆,早上用晨露浇水,中午搬到院子里晒太阳,晚上再搬回屋里,嘴里还跟菊花说话,说小时候在金陵种菊的事,说沈氏和女儿的事,说马子才怎么笨手笨脚地剪菊枝。马子才看着她日渐憔悴,心里疼得慌,却不知道怎么帮她,只能每天把菊畦里最好的腐叶土挑来,帮着松松土。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花盆里的菊花终于有了点动静——枯萎的花瓣掉光了,枝干上冒出了点嫩绿的芽点,慢慢抽成了小枝条,长出了细细的叶子。黄英看见,终于笑了,眼泪却又掉了下来:“三郎,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到了九月,花盆里的菊花终于开了——不是之前的月白色“月舞裙”,而是一种短矮的菊花,枝干只有半尺高,花瓣是淡粉色的,像撒了层粉,闻着还有股淡淡的酒香。黄英看着花,笑着说:“就叫你‘醉陶’吧,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可别再喝这么多酒了。”

从那以后,这盆“醉陶”就摆在正屋的窗边,黄英每天都用少量的酒浇它,浇了酒,花瓣就更艳,叶子也更绿。陶三郎再也没变回人形,可黄英一点也不难过,每天看着“醉陶”,就像看着弟弟一样,没事就跟它说说话,说家里的事,说菊畦里的新种。

马子才看着黄英的样子,心里也踏实了——不管陶三郎是人形还是菊花,只要他在,只要黄英高兴,就好。

后来,陶三郎和沈氏的女儿长大了,名叫陶菊,生得眉眼清秀,跟黄英年轻时很像,也特别爱菊,跟着马子才学种菊,学得有模有样。陶菊长大后,嫁给了顺天府的一个读书人,那读书人也是个爱菊的,两人在城郊盖了座小院子,种满了菊花,日子过得清净又安稳。

黄英和马子才一起活到了七十多岁。临终前,黄英拉着马子才的手,笑着说:“马兄,我这辈子,嫁给你,没后悔。以后我走了,你别难过,就把我埋在菊畦里,跟三郎的‘醉陶’挨着,这样我还能看着你种菊……”

马子才点了点头,眼泪掉在她的手背上。黄英走后,马子才按照她的意思,把她埋在了南院的菊畦里,就在“醉陶”旁边。第二年春天,埋着黄英的地方,长出了一丛菊花——淡粉色的花瓣,边缘泛着点浅黄,跟黄英当年穿的襦裙一个颜色,闻着也有股淡淡的桂花香,马子才给它起名叫“英娘”。

每年秋天,菊畦里的“醉陶”和“英娘”就一起开着,一个带着酒香,一个带着桂香,风一吹,花瓣轻轻晃着,像黄英和陶三郎站在那儿,笑着跟他打招呼。马子才坐在菊畦边的石凳上,喝着菊花酒,看着满院的菊花,心里一点也不孤单——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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