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的晨钟暮鼓里,言云度过了人生中最自在的三年。
晨起时尝一口小沙弥送来的热粥,午后枕着藏经阁的木香打盹,偶尔兴起便缠着老住持讲佛法故事。
没有森严的宫规束缚,不必在意旁人眼色,连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畔,都比紫禁城里的更温柔几分。
案头总摆着雍正寄来的信笺,有时是御膳房新制的点心方子,有时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旁注“朕画的,比你强些”。
言云攥着信纸笑得打滚,恍惚又见四哥板着脸教她习字的模样。
那些暗夜里,她也会对着烛火出神,想起被高墙困住的兄长们,不知十三哥的病极可曾发作,九哥是否还能变着法儿做精巧玩意儿。
三年光阴倏忽而过。当第一片银杏叶染黄时,新的信笺上多了几分急切:“京城的糖炒栗子快落市了,速归。”
言云摩挲着信末力透纸背的字迹,望着漫山秋色轻轻叹了口气。
终究,是要回那个困住无数人的紫禁城了。
养心殿内,雍正将未写完的朱批推到一旁,反复摩挲着刚收到的回信。
信笺上言云的字迹比离宫时圆润了许多,末尾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山茶花。
\"苏培盛,\"他突然唤道,\"去内务府传话,昭宁公主回京那日,仪仗须得按固伦公主规格再加三成。\"
苏培盛弓着身子应是,正要退下,又听皇上补了句:\"再把乾清宫东暖阁收拾出来,备上她爱吃的芙蓉糕和牛乳茶。
\"话音未落,案头镇纸旁的白玉兔子镇纸便映入眼帘——那是言云七岁时亲手雕的,虽歪歪扭扭,却被他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次日午后,雍正难得歇了政务,转至景仁宫。
皇后见他眉间带笑,便知定与那位自幼疼爱的妹妹有关。
\"昭宁要回来了。\"雍正握着皇后的手,眼中难得露出几分柔和,\"一晃三年,也不知她在山上有没有好好吃饭。\"
皇后掩唇轻笑:\"妹妹自小聪慧,定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此番回宫,倒要好好给她办一场接风宴。\"
窗外秋阳正好,将两人相握的手镀上一层金边,恍惚间竟有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秋阳斜照景仁宫的缠枝莲纹窗棂,雍正将言云新寄来的信笺折起,忽然开口:\"祎儿回宫后,朕想给她重新安排住处。\"
案上刚沏的碧螺春腾起袅袅白雾,氤氲了他眼底少见的温柔。
皇后凤目含笑道:\"皇上不如让妹妹住承乾宫?\"
指尖轻叩红木桌案,声音里带着思虑周全的妥帖,\"那原是禧和贵妃娘娘生前的宫殿,虽空置多年,但廊下的紫藤都是当年贵妇娘娘亲手栽的。
若让昭宁公主住进去,睹物思人,也能慰藉她对生母的思念。\"
雍正闻言微微一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
\"也好。\"他颔首,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承乾宫这些年一直空置着,倒该让祎儿住进去。\"
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又补充道:\"让内务府重新修缮一番,照着她儿时的喜好布置。\"
皇后笑着点头,鬓边的东珠随动作轻晃:\"如此甚好,承乾宫挨着景仁宫,往后妹妹若有个头疼脑热,我也能照应一二。况且,妹妹见着生母住过的地方,想必也会安心些。\"
她抬手为雍正添了盏茶,茶汤里倒映着窗外渐浓的秋色,\"臣妾这就去吩咐,定要将承乾宫布置得舒舒服服,好让妹妹一回来便有个温暖的住处。\"
殿外的风穿过回廊,卷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雍正望着皇后鬓边的珍珠步摇,恍惚又见言云幼时举着贝壳发饰,非要往皇后发髻上别:\"四嫂戴这个最好看!\"
储秀宫内,新进秀女攥着帕子望着长廊上匆匆而过的内务府太监,绣鞋不安地碾着青砖:“嬷嬷,近日宫里头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老嬷嬷拢了拢银红掐牙坎肩,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这是咱们固伦昭宁公主要回宫了。”
见秀女睁圆了眼睛,她压低声音,指尖点着廊下新糊的明黄灯笼,
“这位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当年出生时天降甘霖,周岁就封了固伦公主。去五台山替先帝祈福这三年,皇上的信都要按旬往山上送。”
“难怪内务府连长春宫的琉璃瓦都要重镀!”有秀女惊呼。
老嬷嬷轻哼一声,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糕掰碎了喂雀儿:“何止?承乾宫重新铺了金砖,御膳房连江南进贡的鲥鱼都留着,就等公主尝鲜。你们啊,日后见着了这位小祖宗,可得恭恭敬敬的。”
卯时三刻,紫禁城的铜漏滴下最后一滴水,晨雾尚未散尽,神武门便已张灯结彩。
朱红宫墙上悬着的明黄灯笼连成星河,御林军铠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冽银光,整齐列队直至乾清宫。
八抬金顶辇轿碾过汉白玉石桥,檐角玉铃铛随着轿夫脚步轻晃。
言云掀起月白鲛绡帘,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飞檐斗拱,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袖口。
三年未见,宫墙似乎更高了,连夹道的松树都像是被岁月压弯了枝桠。
“公主,到乾清门了。”贴身嬷嬷话音未落,便听得前方传来环佩叮当。
雍正身着明黄龙袍立在丹陛之上,身后跟着皇后与诸位嫔妃,鬓角的白发在风中微颤。
言云眼眶骤然发烫,提着素色裙摆便要下轿,却被眼疾手快的苏培盛拦住:“公主当心!”
“祎儿!”雍正的声音裹着北风传来,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言云抬头,正对上兄长眼中翻涌的情绪——那里面有帝王鲜少外露的思念,更有看着幼妹平安归来的如释重负。
她福了福身,刚要行礼,便被大步走来的雍正一把拉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雍正刚要开口询问言云这些年在五台山的起居,皇后已踏着细碎的步摇声上前,凤目含着温和笑意:
\"皇上,妹妹远道归来,舟车劳顿,怕是连早饭都未好生用。\"
她伸手轻轻挽住言云略显单薄的臂膀,指尖触到粗布衣裳下嶙峋的骨头,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不如先安置到承乾宫,让妹妹歇一歇,咱们再慢慢叙旧?\"
雍正这才惊觉言云脸色透着疲惫,方才只顾着激动,竟忘了她赶了半月的路。
他喉头微动,伸手替言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不自觉放软。
\"是四哥疏忽了。走我们进去吃点东西。”
言云仰起头,望着雍正鬓角新添的白发,鼻尖泛起酸涩:
\"皇兄莫要责怪自己,这一路山清水秀,祎儿瞧着新鲜,倒也不觉得累。”
言云望着眼前关切的两人,眼眶泛起温热。
皇后已揽着她往承乾宫方向走去,一边轻声说着:\"你生母住过的屋子都按原样收拾好了,院里的紫藤也发了新芽,等开春便能开花......\"
雍正则不远不近地跟着,时不时叮嘱宫人当心脚下,别让碎石子硌着言云。
晨光穿过重重宫阙,将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恍惚间竟似回到了言云幼时,阖家团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