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强?先得有人!”
左侧首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刘闯猛地踏前一步,身上的铁甲叶片哗啦作响。
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圆,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挥,仿佛要驱散眼前的迷雾:“李头儿,咱们现在兵不满两千,撒在城墙上都嫌稀!当务之急是招兵买马!敞开城门,放那些流民进来!河对岸魏博境内流民多如蝗虫,管他娘的是不是细作,先弄进来,填满营房再说!有刀有枪,才是硬道理!”
他声如洪钟,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面一个世家子弟的脸上。
那年轻子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刘莽夫!你懂个屁!”
右侧首位,赵猛冷哼一声,抱着粗壮的双臂,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招一群乌合之众顶什么用?刘勋那几千人怎么死的?被咱们几百兄弟砍瓜切菜!兵贵精不贵多!老子现在这两千人,一半是刚收拢的刘勋残兵,一半是裹挟来的流民,毫无章法!当务之急是练!往死里练!没三个月苦练,拉出去就是送死!军饷粮秣,先紧着老子练兵!”
两人如同针尖对麦芒,一个主张急速扩军,一个强调精兵苦练,互不相让。
粗重的喘息和火药味在堂上弥漫开来。
“两位将军所言,皆有道理。”
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瞬间打破了武夫之间的对峙。
柳明姝从李烨右侧下首的位置盈盈起身。
她今日换了一身藕荷色的窄袖襦裙,外罩素色半臂,发髻简单绾起,只斜插了一支银簪,素雅至极,与这充满男性刚硬气息的军议堂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
她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账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沉静地迎向李烨:“然则,招兵买马,训练精锐,皆需钱粮。城中府库,妾身已初步清点。”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凝重,“刘勋搜刮所得,钱不过八千余贯,粮不足万石,虽有各大世家捐赠,但若依刘将军所言大肆招兵,依赵将军所言严加操练,这点积蓄,恐支撑不过一月。”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刘闯和赵猛高涨的气焰。
刘闯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对钱粮之事确实一窍不通,只能烦躁地抓了抓头皮。
赵猛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抱着胳膊的手更紧了。
“柳曹事所言甚是!”
一个穿着湖蓝色锦缎圆领袍、面皮白净、眼神活络的中年人立刻接口,正是陆氏的代表陆明轩。
他起身,向李烨和柳明姝分别拱了拱手,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钱粮乃根本。濮州地处要冲,南来北往,商机无限!当务之急,是疏通商路,减免关卡厘金,吸引四方商贾!只要商路一通,财源自然滚滚而来!有了钱,何愁招不到兵?何愁练不出精兵?此乃生财固本之道!”
他语速极快,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描绘着商贸繁荣的蓝图,引得几位同样出身商贾世家的子弟连连点头。
“陆兄此言差矣!”
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崔家新推入州衙的子弟崔泓,年约二十许,面容尚带稚气,但眼神里却有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傲气。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簇新的宝蓝色绸袍,向前一步,朝着李烨方向深深一揖,朗声道:“防御使大人!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濮州已定,当务之急是正名分!请大人速速备下重礼,遣得力之人,星夜兼程,上贡成都朝廷!陈明刘勋之暴,大人戡乱之功!请朝廷敕封大人为濮州节度使!届时名分大义在手,号令濮州,莫敢不从!区区钱粮兵马,自然水到渠成!”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慷慨激昂,仿佛已看到朝廷旌节赐下的荣光。
几个同样出身清贵的世家子弟纷纷颔首,深以为然。
一时间,堂上众说纷纭,如同开了锅的沸水。
招兵、练兵、屯田、通商、上贡……每一条听起来都似乎有理,却又彼此矛盾,争执不下。
刘闯的吼声,赵猛的冷哼,陆明轩的滔滔不绝,崔泓引经据典的辩论,还有其他人的附和或反驳,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新加入的世家子弟们或激动,或茫然,或暗自盘算,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那位端坐主位、始终沉默的年轻防御使。
李烨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焦急、或充满算计的面孔。
他放在硬木扶手粗糙纹路上的右手,五指微微蜷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就在争论声浪达到顶峰,崔泓正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强调着“朝廷大义名分高于一切”时。
“够了!”
一声断喝,并不如何响亮,却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喧嚣的大堂!
“砰!”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降临!
所有的争论、咆哮、辩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刘闯张大的嘴巴忘了合上,赵猛抱臂的手僵在半空,陆明轩挥舞的手指凝固了,崔泓脸上激昂的表情瞬间化为惊恐的煞白。
李烨缓缓站起身。
他的动作并不快,但那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压迫感,却随着他挺拔身躯的立起而轰然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空间。
他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眼睛,锐利如刀锋,冰冷如寒潭,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
“招兵买马?”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众人心头,“魏博乐彦祯拥兵数万,汴州朱温带甲三万!我们招多少流民,能抵得过他们的铁蹄?”
目光转向赵猛:“练兵精卒?练得再精,没有坚固的城池依托,在旷野之上,如何抵挡十倍之敌的围剿?血肉之躯,岂能硬撼坚城利箭?”
再看向柳明姝和陆明轩:“屯田通商?想法不错。可若敌人铁骑突至城下,纵有万顷良田,千条商路,顷刻间化为焦土!商人最是机敏,城防不固,谁敢来此刀尖舔血?”
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脸色惨白的崔泓身上:“上贡朝廷?自称节度使?”
李烨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冷冽、近乎残酷的弧度,“朝廷?如今的朝廷,政令还能出得了宫门几步?那节度使的旌节,在朱温、李克用、时浦这些虎狼眼中,不过是一块擦脚布!虚名未至,杀身之祸必先临头!引火烧身,愚不可及!”
他向前一步,脚步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洞穿乱世迷雾的彻骨清醒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位!睁开眼看看这天下!藩镇割据,群雄逐鹿,人命贱如草芥!乱世之中,什么都是虚的!兵会溃散,粮会被夺,财会被掠,名会被污!”
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身后那张巨大的濮州舆图,指尖重重地点在“濮州城”三个字上!
“唯有它,这座城!这座城墙!才是我们立足乱世,安身立命,徐图大业的根本!是庇护我等血肉、积蓄力量、最终杀出一条血路的唯一根基!”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死寂的大堂中轰鸣回荡:
“高!筑!墙!”
“广!积!粮!”
“缓!称!节!”
九个字,一字一顿,如同九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带着铁与血的冷酷,带着洞察乱世本质的智慧,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寒又不得不信服的磅礴力量!
“墙不高,何以御虎狼之师?粮不足,何以养守城之卒?名不固而先称节,乃取死之道!”李烨的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一张张因震撼而失神的脸,“此乃根本!根基不牢,地动山摇!余者,皆为此服务!”
他收回手指,负手而立,身形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中显得异常高大,如同渊渟岳峙。
“自今日起,濮州上下,只为一事!”李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征发民夫,加固城防!深挖壕堑!广储粮秣!其余诸事,皆为此让路!”
“诸位,”他目光沉凝地环视一周,“可有异议?”
堂下,一片死寂。
刘闯张大的嘴巴终于合上了,他挠了挠刺猬般的短发,脸上那股急躁被一种恍然和信服取代,闷声道:“李头儿……不,防御使大人说得对!是俺老刘想岔了!这墙,确实得先立起来!”
赵猛抱着胳膊的手缓缓放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那道刀疤似乎都舒展了几分,沉声道:“末将附议!墙坚粮足,兵练得才有意义!否则,练得再好也是给人送菜!”
柳明姝捧着账册的手微微放松,她抬头看向李烨,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位年轻主君那深藏于锋芒之下的、令人心折的定见与格局。
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度支曹,必竭尽所能,统筹钱粮,优先保障筑城储粮所需。”
陆明轩脸上的精明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怕和钦佩交织的复杂神情,他连忙躬身:“陆某……心服口服!商路之事,待城防稳固,再徐徐图之!”
崔泓更是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哪里还敢提什么“朝廷名分”,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颤声道:“晚生……愚钝!谨遵防御使大人钧命!”
所有新加入的世家子弟,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都已被李烨那洞穿乱世的清醒、力排众议的魄力以及那九个字所蕴含的铁血智慧所慑服。
他们齐齐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与顺服:
“谨遵防御使大人钧命!”
李烨的目光最后落在那道被他掌力震裂的案几缝隙上,眼神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根基初立,然风暴将至。
这濮州城,将是他在这个血腥乱世中,为自己,也为追随者,筑起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生死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