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甬道上,人影幢幢,一片压抑的兵甲碰撞和粗重喘息。
新兵们脸色惨白,抱着长枪的手抖得厉害,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昏暗的火光下蔓延。
老兵们则沉默地检查着弓弦、搬运着擂木滚石,每一次动作都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和粗粝的喘息,汗水混着油污从他们紧绷的额角滑下。
“慌什么!”
一声清叱穿透嘈杂,并不尖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定住人心的力量。
李烨循声望去。
柳明姝就站在不远处女墙的阴影里,像一株风雪中依旧挺立的青竹。
她身上那件素色的夹袄早已沾满灰尘污迹,袖口甚至被尖锐的石块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一截月白的里衣。
她正俯身查看一捆新运上来的箭矢,纤细却稳定的手指快速拨弄着箭羽,检查是否齐整。
城下魏博军火把汇成的巨大火龙,那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晕映上她半边侧脸,勾勒出清晰而柔韧的轮廓,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唇瓣因寒冷和疲惫显得有些苍白,紧紧抿着。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让她眼下透出淡淡的青影,可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却亮得惊人,没有一丝慌乱,只有沉静如深潭的专注。
李烨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穿过纷乱的人群,走到她身边。
“明姝。”
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里暂时有我,你……下去歇歇吧。”
柳明姝拨弄箭羽的手指顿住了。
她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
火光跳跃着,清晰地映出她脸上沾着的一抹黑灰,平添了几分狼狈,却丝毫无损那份清丽。
她的目光落在李烨身上,带着一丝探究,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似乎想弯起一个弧度,却终究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使君说笑了,”她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李烨耳中,带着夜风的微凉,“大军压境,一城安危系于呼吸之间,我身为度支曹,粮秣支应、箭矢调配、民夫调度、伤员安置……桩桩件件,哪里容得片刻喘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城下那越来越近、几乎要将夜空都点燃的火龙,声音更沉凝了几分,“况且,魏博兵锋已至,此刻松懈一分,便是将满城父老性命置于刀尖之上。”
李烨一时语塞。
他看着她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被尘土和汗水沾染的素净面庞,看着她紧抿着透出坚毅弧度的唇线,一股混杂着心疼、敬佩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猛地涌了上来,冲撞着他的胸腔。
“为何?”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柳姑娘,你本不必如此。你是柳氏嫡女,若论自保,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为何……如此信我?”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找到答案,“信我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团练使’?”
城头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柳明姝静静地回望着他。
城下,魏博军震天动地的鼓噪和号角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遥远模糊。
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某种复杂而柔软的光。
她唇边那抹极力想维持平静的弧度,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漾开了,如同寒冰初融的湖面,绽开第一缕春水的涟漪。
那笑容很浅,带着疲惫,却有着穿透人心的清澈和真挚。
“使君忘了么?”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那日刘勋的刀锋之下,是你将我拉了出来。”
她的目光扫过李烨沾着尘土和干涸血渍的肩甲,仿佛还能看到当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不只是救了我,”她微微吸了口气,声音里多了一丝力量,“更是救下了濮州城最后一点人心火种。”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城墙,看到了城内那些被李烨收拢的流民,那些被重新分到田地的百姓。
“使君处事,或许有时手段酷烈,雷霆万钧,如雷霆扫穴般处置刘勋,震慑世家……”
她微微一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李烨脸上,清澈而坦诚,“然则,招抚流散,开仓济民,约束士卒,不扰乡里,使民有屋可栖,有田可耕……桩桩件件,皆非残苛暴虐之武人所为。”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豪强视百姓为猪狗,予取予夺。使君却不同。”
她微微仰起脸,城下的火光在她眼中映出两簇小小的、温暖的火焰,直直烧进李烨心底最深处。
“你眼中,看得见‘人’。看得见那些在泥泞里挣扎的活生生的人。”
她的声音轻而笃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信念,“所以,我知道,使君一定能守住濮州。一定……能在这片破碎山河上,辟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风卷起她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她苍白却因信念而焕发光彩的脸颊。
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清澈,坚定,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细微的波澜。
这咫尺之遥的凝视,这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乱世烽火中唯一一点不染尘埃的暖意,像一道无形的网,瞬间攫住了李烨的心神。
城下魏博军狂野的呐喊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狠狠拍击着城墙的根基,震得脚下砖石都在微微颤抖。
几支流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哆哆”几声钉在近处的女墙垛口上,木屑纷飞!
这死亡的警告瞬间撕裂了两人之间那短暂而微妙的氛围。
李烨猛地回神,眼中最后一丝迷蒙被冰冷的杀机和决断取代。
他深深看了柳明姝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未及言说的东西。
是感激,是承诺,是乱世儿女身不由己的沉重。
“好!”
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已恢复沉凝如铁,“守住城池!粮秣军械,伤患安置,后方诸事,全赖姑娘!”
柳明姝眼中那一丝细微的波澜瞬间隐去,重新化为深潭般的沉静。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极轻却极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素色的身影迅速没入城头搬运箭矢、滚木的忙碌人群之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指挥若定,调度有方。
李烨不再看她,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城楼最高处的箭楼。
铁甲铿锵,披风在身后卷起一阵寒风。
“赵猛!”
他一声断喝,声如雷霆,瞬间压过了城下的喧嚣。
“末将在!”
赵猛那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应声从垛口后闪出,脸上混杂着疲惫、血污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悍。
“城防如何?”
“北门、东门箭楼加固完毕!滚木擂石备足!西、南两门稍弱,民夫还在搬运!”
赵猛语速极快,带着粗重的喘息,“他娘的,乐彦祯这老狗来得太快!新兵……新兵蛋子腿肚子还在转筋!”
李烨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下。
魏博军庞大的阵型已在城外二里处铺开,无数火把汇聚成一片燃烧的海洋,映亮了夜空中翻滚的旌旗,最前方是密密麻麻、闪着寒光的刀盾兵,其后是抬着云梯、撞车的步卒方阵,再往后,骑兵游弋,如同黑暗中择人而噬的狼群。
鼓声隆隆,带着原始的野蛮力量,敲得人心头发颤。
敌军阵中那面巨大的“乐”字帅旗在火光下狰狞招展,旗下,隐约可见一个全身披挂的将领身影,正挥动令旗,发出进攻的指令。
“传令!”
李烨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弓弩手!听我号令!三百步,仰射三轮,压住阵脚!滚木擂石,预备!告诉那些新兵,魏博军的刀砍过来,不会管你是不是腿软!想活命,就把手里的家伙给我攥紧了!”
“得令!”
赵猛暴吼一声,转身冲向传令兵。
李烨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凝固在城头的石像。
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墙砖,感受着这座城池在死亡威胁下的微弱脉搏。
两千残兵,一座破城,面对三万虎狼……罗隐,能及时撬动卢龙那把刀吗?
葛从周,又会何时发动那致命一击?
一个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疲惫像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地冲上箭楼,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报!使君!南……南面!南面二十里外发现大队人马!旗号……旗号是‘黄’!是黄巢贼兵!领军的……是‘葛’字大旗!是葛从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