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帅府议事厅内,李烨召集了所有核心幕僚。
“所谓的盟约,不过是互相利用的遮羞布。”李烨开门见山,声音冷冽,“但眼下朱温势大,我们必须把这块布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河东这头猛虎,我们必须拉下水。”
众将轰然应诺。
李烨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军师高郁的脸上。
“高卿,此次出使河东,便由你为全权使者,前往太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赵猛、葛从周等人面面相觑,连一向沉稳的罗隐都皱起了眉头。
高郁是李烨的谋主,是整个忠义军的大脑,派谁去也不能派他去啊!
万一被那反复无常的独眼龙给扣下,后果不堪设想。
高郁本人也有些意外,他躬身出列,心中却在思忖主公的深意。
他当然明白李烨的用意,但派自己这个核心人物亲赴虎穴,这不合常理。
“主公,出使结盟,派一能言善辩之士即可,何需臣亲自前往?”
李烨走下帅位,亲手扶起高郁,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此行,不仅是为结盟。更是要你,亲眼去看看,我们这位未来的盟友,到底是一头能并肩作战的雄狮,还是一只只想让我们去送死、它好坐收渔利的饿狼。”
一句话,高郁心头豁然开朗,瞬间领会了李烨的全部意图。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外交,而是最高级别的战略摸底。
“臣,领命!”
他郑重一揖,再无半分犹豫。
数日后,高郁带着一支精干的使团队伍,一路西行,进入河东境内。
与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中原不同,河东地界俨然是另一番景象。
道路平整,关卡森严,往来商旅虽神色警惕,却不显慌乱。田野间有农夫耕作,远处的军寨里,兵甲严整,旌旗招展。
这片土地,在李克用的铁腕治理下,呈现出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强藩气象。
当雄伟的晋阳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那高耸的城墙与深邃的护城河,让高郁心中暗暗一凛。
这头盘踞北方的猛虎,实力远比传闻中更加雄厚。
陇西郡王府内,高郁见到了传说中的“独眼龙”陇西郡王李克用。
此人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瞎了一只的左眼上罩着一块黑布,更添几分凶悍之气。
他为人豪迈,不拘小节,当即大排筵宴,为高郁接风洗尘。
“哈哈哈!李烨那小子,孤在太原都听说了他的威名!能在朱温和罗弘信的夹缝里杀出一条血路,不简单!是条好汉!”李克用举起硕大的酒杯,声音洪亮如钟,“高军师,你家主公有你这等臂助,如虎添翼啊!来,干了这杯!”
宴会气氛热烈,觥筹交错,仿佛两家已是亲密无间的兄弟。
高郁端着酒杯,脸上挂着谦恭的微笑,心中却冷静如冰。
他的目光悄然扫过在座的河东文武,将一张张面孔与情报中的名字对上号。
大将周德威,神情倨傲,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与不屑,显然是看不起南方的军队;义子李存信,年轻气盛,目光灼灼,浑身散发着好战的气息;监军张承业,面白无须,神态沉静,自始至终只是小口啜饮,仿佛置身事外,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还有老将盖寓,满脸风霜,眼神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谨慎。
一帮骄兵悍将,一个深沉的监军,再加上一个喜怒无常的独眼龙。
高郁心底轻笑一声,这陇西郡王府,可比战场有意思多了。
次日,双方在议事厅正式会谈。
高郁代表李烨,不卑不亢地呈上了盟约草案,并详细阐述了东西夹击、共同讨伐朱温的战略计划,并着重强调,朱温刚刚吞并徐州,根基未稳,此刻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的话音刚落,昨日还一脸疲态的老将盖寓第一个站了出来。
“高军师此言差矣。”盖寓慢条斯理地开口,“朱温势大,麾下兵多将广,宣武军更是出了名的善守。我军若倾巢南下,与其在汴梁城下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硬碰硬,恐怕得不偿失啊。”
他话音未落,大将周德威便接着说道:“盖帅所言极是!更何况,我等还有一个心腹大患不得不防!”
他指向北面,声色俱厉,“幽州的赫连铎,与我主乃是世仇!此人狼子野心,一直暗中勾结契丹,屡犯我北境。若我河东大军尽数南下,后方空虚,那赫连铎必会趁机从背后偷袭,届时我等腹背受敌,河东危矣!”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许多将领的共鸣。
然而,义子李存信却猛地站起,大声反驳:“周将军此言未免太过畏首畏尾,李烨已在东面打开了局面,拖住了朱温大量兵力,正是我等痛打落水狗的良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朱温吃掉,然后让朱温腾出手来,再专心对付我们吗?”
一时间,厅内争执不下,主战与主和两派吵作一团。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监军张承业轻轻咳嗽了一声。
整个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深受李克用信任的监军身上。
张承业缓缓起身,先是对高郁微微颔首,随即转向李克用,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语调分析道:“主公,诸位将军所言皆有其理。但请容下官算一笔账。与朱温全面开战,我军至少需动员十万大军,粮草军械消耗将是天文数字,以我河东目前的财力,支撑半年已是极限。胜负尚在五五之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可若是攻打赫连铎,则不然。赫连铎兵力不过三万,战力远逊于我军。我等只需出动五万精锐,便可一战而定。扫平河北,不仅能除去心腹之患,更能夺其地盘、粮草、人口,以战养战。待我军彻底稳固北方,实力大增之后,再南下与朱温一决雌雄,岂不更为稳妥?”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主战派的热情。
李克用那只独眼中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下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当然想亲手砍下朱温的脑袋,为当年的“上源驿之辱”报仇雪恨。
但后方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财政的压力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抬起头,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高郁身上。
高郁表面上依旧在据理力争,反复强调朱温才是天下公敌,错过此次良机必将后悔莫及。
可他的内心,却在飞速运转,将眼前这番争论与主公李烨的预判一一对应。
一切,竟完全在主公的预料之中。
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最终不欢而散。
李克用宣布暂时休会,明日再议。
当晚,就在高郁以为今日不会再有结果时,陇西郡王府的亲兵却悄然来到驿馆,请他过府一叙。
幽静的书房内,只有李克用与高郁两人。
这位名震天下的独眼龙,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为高郁倒了一杯茶。
他没有了白日的豪迈,也没有了议事厅的犹豫,那只独眼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他盯着高郁,沉默了许久,终于沉声开口,问出了一个让空气都为之凝固的问题:
“高军师,你是个聪明人,孤就跟你说句实话。你觉得,我若是不打朱温,先去打赫连铎,你家主公……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