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儿的行动,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大婚才刚刚过去三日。
她便以“初到洛阳,欲为魏王分忧,需了解风土人情”为由,派贴身宫女春禾,向高郁的文书营递交了一份申请。
申请的内容,是希望能借阅河南府及周边各州的地方志和户籍卷宗。
这份请求,被工整地写在一张名贵的蜀锦笺上。
字迹娟秀,言辞恳切。
理由正当得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按照忠义军内部雷打不动的规矩,这份申请的抄本,几乎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案头。
一份,在高郁的文书营。
高郁捻着胡须,看着这份申请,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公主新婚燕尔,不思风月,反而关心起地方政务。
虽是好事,却未免太过积极了些。
不过,终究理由冠冕堂皇,又是新妇,不好驳了面子。
他提起朱笔,在申请上批了一个“可”字。
而另一份一模一样的抄本,则被送进了罗隐“谛听”机构那间永不见天日的密室。
密室之内,灯火幽幽,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罗隐看着那份抄录的文字,修长的指节在冰冷的铁木桌案上,极有韵律地敲击着。
叩。
叩。
叩。
他不像高郁那般只看公文的表面。
公主不看诗词歌赋,不看皇家典籍,甚至不看坊间的话本传奇。
偏偏要看地方志和户籍卷宗?
前者,关乎一地的山川地理,民生虚实。
后者,更直指最核心的命脉——人丁与钱粮。
这是一个刚刚嫁入王府、立足未稳的公主,应该关心的事吗?
罗隐的敲击声停了。
他沉吟半晌,最终没有下令阻止。
他想看看,这位前朝公主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三日后,那十几册厚厚的卷宗被原封不动地送还了文书营。
随卷宗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幅李婉儿亲笔书写的书法。
并指名,要亲手交到“谛听”之主,罗隐的手中。
那是一幅卷轴,用的是价比黄金的澄心堂纸,裱以华贵的云纹织锦。
负责传递的“谛听”密探,是刀口舔血的悍卒,此刻却感觉这幅轻飘飘的卷轴重若千钧。
他将卷轴呈给罗隐时,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罗隐在密室中,缓缓展开了字幅。
一股清雅的墨香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女子馨香,扑面而来。
纸上是一首七言绝句。
“明察秋毫入微尘,谛听风云识诡真。”
“经天纬地筹谋远,一扫寰宇为魏臣。”
诗句工整,意境不俗,极尽赞美之词,称赞罗隐执掌“谛听”,有经天纬地之才,能为魏王扫清寰宇。
罗隐的目光扫过诗句,没有半分波动。
身为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这种程度的吹捧,他见得太多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诗句的末尾。
那里,有一行秀丽却又力透纸背的小楷落款。
“赐,谛听罗隐。婉儿。”
仅仅五个字。
却让整幅书法的意味,在瞬间天翻地覆!
尤其是第一个字——
“赐”!
这个字,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罗隐的眼底!
这不是同僚间的赠答,不是主君对下属的赏识。
这是皇室对臣子的“恩典”!
是君临天下的威仪!
她一个前朝公主,一个刚刚嫁入魏王府的新妇,竟敢对他这个主公最信任的鹰犬之首,用上一个“赐”字!
罗隐的脸上,没有丝毫被“赏识”的欣喜。
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而后缓缓勾起一抹弧度,牵扯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
“呵。”
那笑声在寂静的密室里溢出,仿佛铁器刮过骨骼,刺耳至极。
好一个前朝公主!
好一个“赐”字!
这哪里是什么拉拢与赏识?
这分明就是一次精准无比的政治敲打!是一次居高临下的试探!
她用这一个字,就在告诉他罗隐:你的身份,你的所作所为,你的那些阴暗里的勾当,本宫一清二楚!
本宫,可以“赐”你荣耀。
自然,也可以“赐”你毁灭!
她在试图在他这颗主公最信任、最锋利的钉子上,撕开一道忠诚的口子!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罗隐的脊椎骨缝里猛地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这寒意并非来自这位公主的手段,而是来自于她所代表的那种可能性。
后宅不宁,祸乱朝纲!
主公的基业看似坚如磐石,实则建立在核心圈子绝对的团结之上。
葛从周、赵猛、高郁、自己……任何一环出了问题,都可能引发整座大厦的连锁崩塌!
此事,必须让主公知晓!
但是……要如何禀报?
罗隐的脑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又被他一一否决。
直接拿着这幅字去找主公?说:“主公,新来的王妃在拉拢我,想挖您的墙脚!”
这不成了一个赤裸裸挑拨王爷家事的谗臣了吗?
此举不仅会将主公陷入处置家事的两难窘境,更会让他罗隐彻底站到那位公主的对立面。
从这幅字来看,这位公主,绝非善类。
一旦得罪,后患无穷。
罗隐在密室中来回踱步,脚下的方砖仿佛都被他踩得带上了焦灼的温度。
最终,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精光一闪。
不能直接找主公。
但,可以找王妃!
找柳明姝!
那位女主人的聪慧,足以一点就透。
此事由她这位正牌主母出面,将这股刚刚燃起的火苗压下去,远比自己一个外臣介入要稳妥百倍,也名正言顺得多!
与此同时,李婉儿的动作并未因“赐字”而停止。
她又以“感念旧日恩典,整理皇家典籍”为名,召见了数位随“迁徙之政”来到洛阳的儒生。
这些人,家世清白,薄有才名,却因出身寒微或不善钻营,至今未得重用。
在静思苑那清幽的水榭里,李婉儿并未许诺任何官职。
她只是温和地与他们谈论经义,赏赐些许钱物,勉励他们安心读书,日后好为魏王效力。
这一手“养望”之举,做得滴水不漏,春风化雨。
消息传出,李婉儿“礼贤下士、不忘故旧”的美名,迅速在洛阳郁郁不得志的士人圈中传扬开来。
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在她周围悄然聚集。
这一切,自然都瞒不过无孔不入的“谛听”。
一桩桩,一件件,都化为最精准的文字,源源不断地汇集到罗隐的案头。
他看着卷宗上记录的李婉儿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会见,每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位新来的公主,正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编织一张属于她自己的、无形的权力之网。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罗隐喃喃自语,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位公主殿下,比朱温那十万虎狼之师,或许……更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