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河的水还在往上漫,但慢了。
陈三槐右眼滴落的东西已经不再炸出金圈,而是顺着甲板裂缝滑下去,在沙漏残片上积成一小洼。那光不亮,也不灭,像一块凝住的糖稀。
他忽然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了点湿,凑到鼻尖闻了下——没味儿。
“不是血。”他说,“是功德原液。”
杨石头蹲在船尾,夜壶抱在怀里,像是护着刚出生的崽。他喘得厉害,老头衫湿了半边,明光铠上全是溅上去的黑水渍。“昨儿烧纸攒的灰全兑进去了,就剩这半壶。”他抬头,“你还想喝?”
“不想。”陈三槐摇头,“但我需要你把壶里的铜牌扔进去。”
“哪个?”
“刻着‘信用土地’那个。”
杨石头一愣,低头看夜壶底部。那块铜牌是他三百年前受封时发的凭证,平日当钥匙使,开门、撬锁、刮脚皮都用它。现在要扔进功德水里化掉?
“你疯了?”他说。
“我没疯。”陈三槐指了指自己右眼,“我祖宗骂得太狠,眼泪都快成账本了。这种时候,信用比命值钱。”
杨石头咬牙,伸手抠下铜牌,往壶里一丢。
“咚”一声轻响。
水面晃了晃,金纹从中心荡开,一圈比一圈亮。原本浑浊的液体开始冒泡,像是有人在底下煮茶。
林守拙这时抬起头。他嘴里还含着电路板碎屑,腮帮子鼓着,眼神却清了。他看了眼陈三槐,又看了眼杨石头手中的夜壶,忽然站起身,抖开背上的包袱。
红纸、竹篾、蜡线哗啦倒了一地。
他蹲下,手指翻动,七匹纸马眨眼成型,头朝不同方向,摆成北斗形状。最后一笔,他在每匹马嘴上点了点,像是喂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月为草,光作料,啃尽阴煞我吃饱。”他低声念完,把手按在第一匹马上。
七匹纸马同时扬脖,嘶鸣无声,但月光落在它们身上时,竟真如青草般被一点点啃食进去。银辉顺着马鬃流下,织成一张薄网,自船舷升起,贴着水面铺开。
墨河水撞上来,发出滋滋声,像是热铁压上了湿布。结界撑住了。
孙不二抱着平板,终于等到屏幕跳出一行字:“信号恢复,追踪中。”他松了口气,手指在上面划了几下,画面跳转到骨灰盒的频段图谱。“这家伙在用高频脉冲扫描数据,再晚一步,沙漏信息就被吸干了。”
张黑子靠在哭丧棒上,影子里的账簿翻得慢了些。他盯着童鬼,见那孩子站着不动,骨灰盒面板一闪一闪,像是卡了壳。
“他们斗起来了。”他嘀咕,“主控信号和本地指令对冲,这盒子快分不清谁是爹了。”
陈三槐没说话。他正从道袍补丁里往外掏东西——一张防水冥钞、半截铅笔头、还有一盘皱巴巴的磁带。
磁带上写着:《穆桂英挂帅》(广场舞混音版)。
“太爷爷凌晨三点放的。”他一边折一边说,“他说这曲子能通阴阳,因为节奏踩在阎王打哈欠的频率上。”
他把冥钞摊平,按图谱第十九式折出喇叭形状,再将磁带塞进喇叭口。最后,对着吹孔轻轻一吹。
“锵锵锵!哒哒哒!”
锣鼓声炸出来,高亢得不像人能听的。整条船震了一下,连纸马耳朵都抖了抖。
那些原本围成圈的婴灵猛地顿住。
接着,一个个转过身,手拉手,开始跳。
动作僵硬,却整齐划一,像是排练过千百遍。脚步踏在结界边缘,与鼓点严丝合缝。它们的脸还是惨白,额心缝线还在,可口中那股“还钱”的执念音浪,渐渐被节拍压了下去。
童鬼脸色变了。
“停止!”他抬手,骨灰盒蓝光再闪,试图夺回控制权。
可那音乐太邪门了。一边是京剧唱腔,一边是电子节拍,混在一起,竟形成某种诡异的镇魂调。骨灰盒的扫描程序开始紊乱,频段跳来跳去,最终定格在一个老式收音机频道上——正播着《东方红》。
“滴滴……信号中断……”机械音断续响起,“主……控……失……联……”
童鬼身体一晃,脚下一软,差点跪倒。
陈三槐看着他,慢慢放下纸喇叭。
“你们主子犯了个错。”他说,“拿死孩子的魂炼邪器,却不给他们留个念想。现在好了,一段老磁带,比你们那套高科技管用。”
杨石头咧嘴笑了下,抡起夜壶就泼。
功德水洒出去,金光落雨。
每一滴砸在丝袜上,黑丝立刻断裂,缩回水中,像被烫熟的虫子。缠在婴灵额心的线一根根崩开,那些苍白的小脸微微松弛,有的甚至闭上了眼。
林守拙坐在地上,手里攥着《七十二变》图谱,翻到了第十九页。
“活人变纸人。”他念着标题,指尖停在插图上。
那是个扎着辫子的年轻人,被一圈红纸条缠住全身,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是空的。
他没动。
他知道这不是技术问题,是代价问题。
孙不二那边传来动静。平板终于锁定了骨灰盒的源头信号,地图上标出一个红点——在墨河下游,靠近枉死城旧址。
“找到了。”他说,“但这地址……十年前就塌了。”
“塌了也能用。”张黑子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阴间的地皮,塌了比活着值钱。”
陈三槐走到船边,低头看那层结界。
墨河水仍在撞击,但势头弱了。结界像一层冻住的油膜,微微颤动,银光流转。七匹纸马站在船舷,头低着,像是吃饱了在打盹。
他忽然弯腰,把纸喇叭往结界上一贴。
锣鼓声顺着银网传出去,扩散到河面。
远处的婴灵们集体一顿,随即改变队形,围成更大的圆,继续跳。动作更流畅了,甚至有了点欢快的意思。
童鬼还站着,骨灰盒垂在身侧,蓝光微弱闪烁。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陈三槐看着他。
“你想问为什么这招有用?”他问。
童鬼没点头,也没摇头。
“因为你们忘了。”陈三槐说,“这些孩子生前没听过多少好声音。父母吵架,债主砸门,救护车叫。可这段磁带不一样——这是我太爷爷跳广场舞用的,他跳得难看,放的歌也土,但那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被人当成活人欢迎。”
风穿过结界,带来一丝凉。
童鬼抬起手,慢慢摘下骨灰盒背带。
“我要……换个频道。”他说。
陈三槐眯眼。
他知道这不是投降,是切换。
但他没阻止。
有些事,得让对方自己走完流程。
杨石头这时开口:“铜牌化完了。”
他低头看夜壶,里面只剩一层金底,铜牌早已不见踪影。
“下次别让我这么干。”他说,“我这神位还没焐热。”
“不会有下次。”陈三槐说,“信用这东西,用一次就贬值。”
林守拙忽然站起来,走到船头,把七匹纸马逐一搬回来。纸马在他手里变得轻飘,月光吃完就没了力气。他把它们收进包袱,顺手抽出一根蜡线,在指间绕了两圈。
“结界撑不了太久。”他说,“月亮偏了。”
孙不二抬头看了眼天。
月已西斜,银光减弱,纸马吸收的能量正在流失。
“最多十分钟。”他说。
张黑子往前走了两步,哭丧棒离地,握在手里。他盯着童鬼,见那孩子虽然站着,但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他快撑不住了。”他说,“盒子要换主人。”
陈三槐点点头,慢慢走向童鬼。
一步,两步。
童鬼后退半步,骨灰盒抬起来,蓝光重新凝聚。
“别靠近。”他说。
陈三槐停下。
他知道那不是警告,是求救。
他举起纸喇叭,再次凑到嘴边。
这一次,他没吹磁带,而是轻轻哼了一句。
“咿——呀——”
是京剧的起调。
童鬼的手抖了一下。
骨灰盒的蓝光闪了两下,突然转向河面,对准了那群跳舞的婴灵。
陈三槐嘴角动了动。
他知道,信号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