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尿裤的松紧带又漏气了,一碰就“啪叽”响。陈三槐坐在蒲团上,膝盖微微分开,道袍补丁沾着朱砂碎屑和纸灰,左手攥着一枚铜钱,指腹来回摩挲边缘。那枚钱是他师父留下的最后一枚开光铜板,现在却烫得像刚从香炉里扒出来。
他没动,也不敢动。
脚底的黑块已经爬到小腿肚,温热感变成了轻微的搏动,像是有东西在皮下跟着心跳一起收缩。右眼终于不流泪了,可左眼阴债清单刚刷新出的“临时减免三千文”几个字,正在一闪一闪,像接触不良的灯笼。
他试着用指甲盖磕桌角,想数一遍剩下的铜钱稳住心神。结果手指刚抬起,算盘珠子自己弹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飞出去半尺远,砸在墙上又反弹回来,落在供果残渣堆里。
“这破屋连算盘都叛我。”他低声说。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了。
不是踹开,也不是炸开,就是普普通通地被人从外面拉开,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门口站着个女人,藕荷色长袍裹身,发髻斜插一支玉骨勺,眉梢带着点暖香,走近时空气里浮起一股甜中带苦的味道,像熟过头的桃子混了药味。
汤映红。
她把一只青瓷碗放在桌上,碗口腾着粉紫色雾气,香味初闻是蜜桃,细品却有一丝涩意。“特供版。”她说,“无糖低脂,专治焦虑型阴债。”
陈三槐盯着碗,没抬头:“我没订。”
“赔礼。”她笑了笑,眼角微动,“听说你家屋顶裂了?笔尖写背那种……听着都疼。”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不是因为客气,而是左眼突然跳出一行新提示:**饮用此汤,可抵扣精神损耗费三百文(阴司认证)**。
系统自动弹出来的,字体规整,格式标准,连括号里的备注都一丝不苟。
他看了两秒,端起碗,仰头喝尽。
汤入口顺滑,有点像加了奶盖的果汁,咽下去后喉咙泛甜,胃里却沉了一下,仿佛吞了块没化开的冰。
五分钟后,他发现自己忘了欠多少钱。
不是模糊,不是记不清,是彻底空白。脑子里能想起判官笔、纸尿裤铠甲、太爷爷跳舞这些事,但具体数字——九万七千六百三十文?还是八万九?又或者已经被清零了?——全没了。
他抬手摸左眼,指尖触到一片湿润。
不是泪。
是胭脂。
眼皮上贴着半个鲜红唇印,形状完整,边缘清晰,像是有人趁他闭眼时轻轻印上去的。
“谁……”
他猛地拍额头,想逼通阴眼重启。眼前一黑,再亮起时,阴债清单重新加载,首页跳出一条从未见过的新条目:**呆账预备金:5000文(待确认)**。
他瞳孔一缩。
这不是减免,是预扣。
还没等他反应,怀里铜钱突然发烫,滚烫得几乎握不住。他掏出来一看,三枚并排躺着,落地时自行拼成一个“忘”字,横平竖直,像有人拿尺子量过。
“健忘草。”床下传来声音。
夜壶口晃了晃,杨石头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头顶还顶着半截狗尾巴草,脸色发青。“三倍剂量!整整三钱七分!你当这是轮回前清记忆?她是拿你试新产品!”
陈三槐转头:“什么产品?”
“选择性遗忘理财套餐。”杨石头喘了口气,“她说现代鬼魂压力大,需要情绪缓冲服务。可你想想,谁会想忘掉自己欠多少钱?除非……债根本不是你的。”
屋里安静了一瞬。
窗外天色尚早,夕阳斜照进来,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原本趴着,此刻却在没人移动的情况下,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梦里抽筋。
杨石头抹了把脸:“南街那边乱套了。三十个鬼魂集体失忆,烧纸单写错收件人名字,有个老哥把自己爹的名字写成‘隔壁王大爷’。汤映红店门口堆满了退单。”
陈三槐低头看自己的脚。
黑块已经漫过膝盖,热感不再均匀,而是变成一阵一阵的脉冲,每次跳动,影子就跟着颤一下。
“她为什么送汤?”他问。
“赔礼是假。”杨石头压低嗓音,“试探是真。她在测健忘草对活体阴阳账户的影响。你是唯一一个既活着、又能看见债务清单的人。她想知道——喝了这个,到底是谁在记账?是你,还是你的影子?”
话音落下,左眼清单再次刷新。
**呆账预备金:5000文 → 已激活**
**关联账户:陈三槐(副体)**
**备注:记忆剥离状态良好,建议追加剂量**
陈三槐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纸尿裤松紧带“啪叽”弹起,打在他大腿外侧。
他顾不上疼。
“她是不是……经常给我下这玩意儿?”
杨石头没回答,只是从夜壶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烧纸单,递过来。纸上字迹潦草,写着“孟婆汤·特调款”,客户签名栏画了个笑脸,日期是三个月前。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加料项:健忘草x1.5 → 效果评估:记忆延迟2.3小时**
**后续调整:逐步增量至3.7倍**
陈三槐盯着那张单子,忽然觉得嘴里那股甜味还没散。
原来不是刚发生的。
是早就开始了。
他一直记得的那些“日常结算”“偶然减免”“系统提示”……有没有可能,都是被剪掉一段记忆后,强行接上的断片?
杨石头看着他,叹了口气:“她说这是创新金融服务。可金融不能靠让人变傻来维稳。你要是真忘了自己欠多少,下一步,他们就能说你欠十万、百万……甚至说你从没还过一分钱。”
屋外风起,吹动窗纸哗啦作响。
影子还在地上,这次没抽搐,而是缓缓抬起了头,轮廓清晰,脖颈线条分明,和他现在的姿势完全不符。
陈三槐没回头。
他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
但他不敢动。
杨石头从夜壶里抽出一块黄布,擦了擦脸:“子时前,别睡着。健忘草的效果会在午夜最深,那时候,记忆空窗最长,影子最容易接管账户。”
他说完,整个人慢慢缩回夜壶,壶口冒出一股土腥味,接着归于平静。
屋里只剩陈三槐一个人。
他坐着,手里攥着那枚发烫的铜钱,掌心被烙出一圈红印。窗外夕阳西沉,光线一点点移走,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长。
它抬起头,嘴角似乎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