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珠落地时,陈三槐正盯着柜台上的烧焦电路板。那东西原本是架无人机,现在只剩半截天线还连着壳子,像只被踩扁的甲虫。他刚用算盘珠子砸穿它的核心,指节还没收力,门外就来了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穿格子衫的上班族,眼圈发青,手里拎着一沓黄纸。
“我昨晚梦见我爸了。”他说,“不,不止是我爸,还有我爷爷、我太爷,一家子站坟头排成队,举着二维码让我扫。”
第二个是个老太太,拄拐,进门就哭:“烧了三回纸,火都不着!梦里我老伴说钱没到账,再不打款就要被踢出阴宅安置区!”
第三个、第四个……不到一炷香工夫,功德银行门口排起了长队。活人们七嘴八舌,说的全是同一类梦——祖宗集体上线讨债,烧纸系统失灵,香火转账提示“账户异常”。
陈三槐没起身,也没说话。他把舌尖一动,那只含了一夜的千纸鹤吐出来,已经有点软塌。他用右眼渗出的一滴泪轻轻沾湿纸翼,纸面立刻泛起一层细纹,像是电路板上的蚀刻线路。
他眯眼看了两秒,忽然抬手掀开供桌布帘,伸手往角落一掏。
那儿本来堆着几叠旧账本,昨夜多出个玩意儿——巴掌大的纸扎盒子,四角翘起像路由器,顶部还折了两根歪天线。底部一行小字:林守拙·第七代通讯法器。
“老林头又搞新活。”他低声嘟囔,“上回给纸童男装蓝牙耳机也就算了,这回直接搭基站?”
他拆开外壳,里面没芯片,没电线,只有一张锡箔纸叠得整整齐齐,折痕复杂,像是某种古老符咒的变体。他认出来了,《阴阳折纸七十二变》里的“灵网结界”,第六十三变。
这手艺本不该出问题。可当他把锡箔对着灯一照,发现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逆行的往生咒,字迹工整,墨色偏朱,像是用判官笔蘸着稀释的血写的。
他冷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在指尖搓了两下,弹进路由器的天线口。
火苗“腾”地窜起,不大,但颜色发暗,带着一丝腥气。火光里浮出一张脸——侧影,高鼻梁,嘴角压着职业性的微笑,嘴唇微动。
听不见声音,但口型能读出来:“数据清洗已完成七十八。”
陈三槐右手一抖,铜钱熄火落地。他盯着那张脸,脑子里过了一遍——不是幻觉,也不是投影,这是嵌在设备里的残念,像是谁提前录好了影像,等着被人触发。
他把路由器翻过来,手指顺着锡箔边缘划拉,突然停住。
在折叠最深处,藏着一个极小的编码标记,像是打印时漏印的批次号。他凑近一看,瞳孔缩了缩。
那是阴司账房内部才用的加密编号,前缀“陆-审-04”,代表判官陆离直属审计组的授权设备。
“好啊。”他把路由器往桌上一拍,“拿我这儿当测试点?拿活人托梦当数据包?”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向墙上挂着的 framed 画框——不对,是画像。那是功德银行合规执照的附件,画中人端坐案前,手持判官笔,面带微笑,正是陆离的标准像。
陈三槐抄起路由器,一步跨到墙边,抡圆了胳膊砸过去。
画框“哐”地一震,玻璃裂开蛛网纹。就在那一瞬,画像的眼睛突然动了。
不是错觉。
两道暗红液体从画中人眼角缓缓流下,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画框边缘,发出轻微的“滋”声,像是腐蚀。
紧接着,那张一直微笑的脸咧开了。
嘴角越扯越大,几乎撕到耳根,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声音像是从老旧广播里放出来的:
“你欠的不是钱……是秩序。”
话音未落,手中的路由器猛地一颤,顶部天线爆出火花,红绿灯光开始交替闪烁,节奏和昨夜窗外那架无人机完全一致。
陈三槐反应极快,反手将它甩向地面,一脚踩碎主板。
可已经晚了。
他左眼视野里,阴债清单正在疯狂跳动。原本属于他的债务条目静止不动,但周围几十个客户的账户全乱了套——还款期限集体提前,利率飙升至“永久复利”,部分名字后甚至出现红色倒计时:**子时截止**。
他低头看脚边残骸,主板炸开的地方飞出一片焦纸,飘到半空,竟自动拼成一行字:
**下一轮清算是你**
他弯腰捡起来,纸片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是刚从打印机里出来。
“清算?”他冷笑,“你还真把自己当银行行长了?”
他转身走回柜台,把那片纸塞进供桌暗格,顺手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边角卷曲的册子——《金融鬼话》,翻到中间一页,找到“数据篡改追责”条款,在空白处用指甲划下一行字:
“未经授权接入阴阳通信协议者,视为非法集资,一经查实,反向冻结其全部操作权限,并处以三倍阴德罚金。”
写完,他合上书,拍了拍封面灰,塞回内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穿外卖服的年轻人冲进来,满头大汗:“我刚送完单,路上所有电动车突然自己播报‘请扫描往生码完成供奉’!路边烧纸炉全亮了屏,显示‘您有37位祖先待结算’!”
又有人喊:“我家路由器半夜自动连上了‘hunYin-Free-wiFi’!登录页面是黑白无常合影!”
陈三槐坐在柜台后,没动。
他知道,这不是个别事件。那个纸扎wiFi路由器只是个入口,背后是一整套伪装成民用设备的阴间金融渗透系统。陆离没亲自来,但他把规则带来了——用活人的梦当传输通道,用祖宗的名义制造恐慌,再用虚假债务逼人充值,最后把香火钱导流到某个匿名账户。
典型的庞氏结构,披着科技外衣。
更恶心的是,它利用了林守拙的手艺。老人一辈子守规矩,传女不传男,连扎个纸人都要择吉时,结果他的发明被偷梁换柱,成了收割阳寿的工具。
陈三槐摸了摸鬓角,那里还沾着昨夜烧纸留下的灰。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客户登记表,快速浏览最近三天的“托梦投诉”记录。所有人描述的梦境场景高度一致:坟地中央立着一台发光设备,形似路由器,下方刻着一行小字:
**信号源:酆都城东区账房分部**
他盯着那行字,右眼又开始发热。
一滴泪无声滑落,砸在纸上,烧出两个清晰的字:
**钓鱼**
不是真的要收债,是要引人上钩。让活人主动烧纸、扫码、充值,以为在尽孝,实则在填黑洞。
而黑洞的尽头,坐着那个永远微笑的判官。
陈三槐把登记表折好,塞进算盘夹层。他伸手摸了摸桌面,确认算盘还在原位,三枚铜钱整齐排列,像没动过一样。
他没说话,只是把脚边那只露脚趾的千层底布鞋往前挪了半寸,鞋尖对准门口。
然后他靠回椅背,左手搭在算盘上,右手垂在身侧,掌心朝上,接住从屋顶飘落的一粒纸灰。
灰落在掌心,没化,也没散。
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响起无数个梦里的声音——
“儿啊,快打钱……”
“孙儿,再不汇款我就要去轮回贷打工了……”
“扫码烧纸,立享阴间信用分期……”
他睁开眼,左眼中,阴债清单仍在跳动。
他抬起右手,把那粒纸灰轻轻按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