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从通风口斜切进来,落在控制屏上那根竖着的绿条上。陈浩眨了眨眼,脖子僵得像块板砖。他抬手揉了揉后颈,另一只手顺手摸向终端——屏幕上的温度曲线平稳得像个退休老头的心电图。
“熬过来了?”他哑着嗓子问。
娜娜的声音立刻响起:“六小时热循环完成,系统无异常。窑内当前温度一百二十七度,可开窑。”
他咧嘴一笑,牙有点黄,“咱这手工继电器,比我还耐造。”
“你昨晚睡了三十七分钟。”
“那是我在养精蓄锐。”
他撑着台子站起来,腿麻得差点绊倒。窑门缓缓开启,热浪裹着陶土的焦香扑面而来。两人戴上隔热手套,用滑轨将一排陶罐逐个推出。红外扫描仪在罐体表面扫过,发出轻微的嘀声,两件微裂的被挑了出来,剩下的整整齐齐码在冷却区。
“百件目标,九十八件合格。”娜娜报数,“成品率98.6%,创历史新高。”
“剩下那俩,留着当纪念品吧。”陈浩拍了拍其中一只的肩,“生不逢时啊兄弟。”
他们开始分类堆放。粮食罐放东区,种子罐靠北墙,工具类单独列一排,连锤子钻头都塞进了特制的宽口罐里。陈浩一边搬一边念叨:“以后谁再说我懒,我就让他来数这百个罐子。”
“你现在数了吗?”
“我在指挥。”
娜娜没接话,只是把标签机递过去。他歪歪扭扭地打上编号:粮-01、种-03、工-07……最后一个写完,手一抖,把“工-12”写成了“工-狗十二”。
“要重打吗?”他问。
“已录入数据库,无法修改。”
“那就让它狗下去吧。”
中午前,所有陶罐完成冷却和初检。陈浩瘫在折叠椅上,脚翘到工作台上,手里捏着一瓶刚开封的水。喝了一口,又吐出来一点在掌心,抹了把脸。
“下一步,装东西。”他说,“不然咱们辛辛苦苦烧了一堆空壳子,跟囤积癖老年痴呆有啥区别?”
“物资已在转运途中。”
“你还真安排上了?”
“昨夜你睡觉时,我启动了仓储调度程序。”
他翻了个白眼,“合着我醒着是劳力,睡着是背景板。”
第一批运来的是晒干的谷粒。麻袋一打开,金黄的米粒哗啦啦倒进陶罐,声音清脆得像下雨。陈浩伸手抓了一把,搓了搓,吹掉糠皮,往嘴里扔了几粒。
“嗯,今年的甜。”
“禁止食用储备粮。”
“就几颗!再说了,这叫质检。”
“你的口水已污染样本。”
“那你测测看,是不是带点咸味加傻气?”
她没理他。转头调出知识库界面,手指划过几行数据后,说:“湿粮储存需防潮。现有木塞密封性不足,七日内可能滋生霉变。”
“那就升级封口。”他嘬着牙花子想了想,“油布包一圈,再盖蜡塞,双保险。”
“技术可行。材料可用废弃机械润滑脂与亚麻布组合。”
“听起来像黑作坊秘方。”
“本质是物理隔绝水汽。”
“你非得把浪漫切成片儿晾干。”他嘟囔着起身,“走,找油桶去。”
他们在仓库角落翻出半桶旧机油和一卷破麻袋,剪成条,浸油晾干。陈浩一边缠一边哼歌,调子跑得比陶轮还偏。娜娜则用熔蜡枪给木塞镀层,动作精准得像在做手术。
“这要是拿去拍卖,说是古董都能卖高价。”陈浩举起一个封好的罐子,“‘荒星孤品,学渣手作,附赠口水dNA’。”
“标签不能这么写。”
“那写啥?‘由人类与机器人共同完成的文化遗产’?”
“写‘粮食-05,封装时间07:42,责任人:陈浩(签字)’。”
“真没劲。”
下午两点,全部陶罐完成封装入库。阳光斜照进储物区,百只陶罐整齐排列,映着谷粒的金、豆种的褐、工具的灰,像一支沉默的军队。陈浩蹲在一排罐前,挨个轻敲罐壁,听声辨质。
“咚、咚、咚……”他越敲越快,“听听,这音色,放古代能进御窑当贡品。”
“你敲得太急,影响判断。”
“艺术需要激情。”
“这不是艺术。”
“在我这儿就是。”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仰头看了一圈。娜娜正站在终端前更新数据,屏幕上跳出一行提示:【物资保存周期预计延长3.1倍】。
她轻声念出来。
他忽然笑了一声,“你说咱们是不是越来越像过日子的人了?”
她没回答。
他也不指望她答。目光慢慢移向远处——晾晒架上,一堆植物纤维在风里轻轻晃,白中带黄,柔韧细长。
他盯着看了好几秒,忽然说:“接下来……是不是该弄点更‘软’的东西?比如……”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停了。像是怕说破了就不灵验,又像是念头刚冒头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娜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转回头。
“比如什么?”
他没直接说,反而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一根断掉的纤维,搓了搓,拉了拉。
“你说,这玩意儿要是能自动转起来……”他比划着,“一圈一圈地拧,会不会省不少事儿?”
“理论上可行。”
“你就不能说句‘你这想法挺牛’?”
“我说了,理论上可行。”
他撇嘴,“你这是夸人还是判死刑?”
她看着他,机身微微前倾,“你要做?”
“做不做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一回事。”他把那根纤维夹在指间,轻轻一弹,它飞出去,打着旋儿落在一只陶罐口上,没掉进去,也没飘走,就那么搭着,颤了两下。
他盯着那根纤维,没动。
娜娜也没催。
风从通风口灌进来,吹得标签纸轻轻翻动。工-狗十二的标签一角翘了起来,像在举手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