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秋霜在枯草上凝成细碎的冰晶。
祝英台推开客房的木门,冷风扑面,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看着后院劈好摆放整齐的柴火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手上的伤口已被银心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但每动一下,仍会传来阵阵刺痛。
她深吸一口寒气,挺直了因疲惫而微驼的背脊,走向院中的水缸。
梁母早已起身,沉默地坐在堂屋门内,手中做着针线。
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院中那道忙碌的、略显单薄的身影。
她看着祝英台用未受伤的手背抹去额角的细汗,看着她和银心合力将最后一桶水倒入缸中。
看着她们主仆二人因连日的劳累脸色发黄的面容,却始终没有一句抱怨,更没有流露出半分退缩之意。
梁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并非她预想中高门贵女应有的反应——娇气、脆弱,受不得半点委屈,稍遇挫折便会知难而退。
然而,祝英台的沉默与坚持,像一株在寒霜中顽强生长的韧草,打破了她固有的认知。
这份坚韧,让她心生好感,但随即,一种更深的惋惜与决绝涌了上来。
……如此心性,若不是已…..她与伯儿定成就一段佳话。
可惜了,她是祝家女,是已定下婚约的马家未来妇。
这注定是一段孽缘,强求不得,否则,只会给这早已风雨飘摇的家带来灭顶之灾。
不是她心狠要斩断情丝,而是这不该属于梁家的福分,他们承受不起。
硬要沾染,只怕会招来更大的灾殃,害人害己。
早饭时,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
粥碗里的米粒几乎可以数清,野菜也只剩下些挑剩的粗梗。
梁母放下筷子,语气平淡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家中的米,撑不过三日了。”
梁山伯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猛地站起身:“娘,我……我这就去城里,看看能否卖些字画,或是寻个抄书的活计!”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梁母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去吧。”
梁山伯带着四九,怀揣着几份自己觉得尚可的字画,匆匆赶往县城。
然而,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
他一个无名书生,字画在市面上根本无人问津。
寻了几家书铺,询问抄书的活计,不是被人婉拒,便是报酬低得可怜,且需时日,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奔波了一日,最终一无所获,拖着更加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甚至不敢直视母亲和祝英台的眼睛。
祝英台看着垂头丧气的梁山伯,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仿佛又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默默地将自己碗里所剩无几的粥拨了一些到银心碗里,低声道。
“你多吃些,今日辛苦了。”
银心眼圈一红,连忙推拒:“小姐,您自己……”
“我吃不下。”
祝英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更艰难的日子,如同窗外愈发凛冽的秋风,真实而残酷地降临在这个小小的院落。
夜深人静,梁母并未入睡。
她坐在油灯下,眉头紧锁。
家中存粮将尽,伯儿求职无门,那祝英台主仆虽沉默坚韧,但终究是两张需要吃饭的嘴。
长此以往,别说伯儿的前程,便是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这不清不楚的关系再持续下去,那如同悬在梁家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她起身,走到一个陈旧的木箱子前,打开锁,从最底层取出一张质地尚可的纸和一支保存完好的狼毫笔。
她并非不通文墨,只是寡居多年,早已疏于动笔。
此刻,她凝神静气,斟酌良久,终是落笔。
“上虞祝公远兄台鉴:妾身梁门周氏,冒昧致书。”
“令嫒英台小姐,目前暂寓寒舍。”
“小姐一切安好,然寒门清苦,恐非久居之所。”
“其中缘由,非片纸能尽。”
“望公速遣妥当之人,接小姐归府为宜。”
“事关名节,万望慎重。妾周氏顿首。”
信写得很含蓄,未提私奔之事,只点明祝英台在此,且处境不宜久留,暗示祝家尽快接回。
她将信用火漆封好放在一边,望着窗前的明月,仿佛透过明月看到了过去。
……………………..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杭州太守府,马文才同样未眠。
观砚将马石最新的飞鸽传书呈上。
信中详细描述了梁家粮食告罄、梁山伯求职失败、以及祝英台带伤仍坚持劳作的情形。
“梁山伯……果然是个废物!”
他低声咒骂,眼中翻涌着怒火与心疼。
翌日一早梁母,唤来一个平日里还算机灵、口风也紧的远房侄儿。
低声嘱咐了几句,并把路上所用的银钱塞给他作为路费。
让他务必将这封信悄悄送往上虞祝府。
“泉儿,将此信送往……上虞,祝公远老爷府上。此信不可经由他人。此事,对谁都不可声张,尤其是山伯。”
梁山泉虽疑惑,但见叔母神色凝重,连忙应下,将信仔细贴身收好。
梁山泉揣着那封沉甸甸的信,不敢耽搁,趁着晨雾未散便匆匆上路。
他脚程快,又熟谙近道,不过两日工夫,便已站在了上虞祝府气派的朱门外。
将信交由门房,言明是梁家老夫人亲笔,要呈祝公远老爷亲启。
祝公远与高氏正在厅中商议家务,听闻是梁家来信,俱是一惊。
待拆开读完,高氏的手微微发颤,她瞬间便明白了那寒门孀妇之言。
这是递过来的一道台阶,一份保全两家颜面的善意。
“好个寒门孀妇!……倒是个明白人。”
高氏攥紧信纸,指尖发白,她既痛心女儿受苦,又惊异那寒门妇人竟有这般眼力与决断。
“备车!”
祝公远霍然起身,“取黄金百两,再二十匹蜀锦。”
他声音发沉,“既要接人,便不能让那梁家小瞧了祝氏门楣!”
高氏却按住丈夫:“且慢。”
“在备一些精米白面,和各类药材补品。”
她望向窗外暮色,“既然梁母明事理,我们更该全了她的体面。”
“英台我儿...”她望着渐沉的落日,喃喃自语,“娘接你回家。”
她亲自指挥仆从。
不多时,几辆马车已准备停当。
车上不仅载足了金银细软,更有整整一车精米白面、上好布匹及各类药材补品。
高氏深知,此番前去,既要接回女儿,亦不能失了祝家气度。
更需对梁家这“收留”之恩,有所表示,尽管这“恩”里夹杂着太多难言的尴尬与酸楚。
车马辚辚,高氏端坐车中,面色沉静,心中却波澜起伏。
她想象着女儿在梁家所受的苦楚,心疼如绞。
又思及梁母那封措辞得体、不卑不亢的信,心中滋味难言。
马车向着会稽郡鄮县的方向疾驰而去,卷起一路烟尘。
此行,势必要将那只迷途的孤雁,带回她本该翱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