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的风一路过来,终于吹到了这个小镇上,乡镇企业,家庭作坊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村里人农闲时可做的活也多了。
农忙过后,稻茬还留在有金黄余温的田垄,村口的晒谷场刚清扫干净谷壳,去交粮的板车回来,上面装着从工艺品厂拉回来的木珠。
一颗颗,装在蛇皮袋里,沉甸甸的,磨得光滑的木珠,有枣红色的,有米黄色的,透着股细致劲。
拉回到家里,用两条长凳在下面撑着,上面架上一块木板,倒上木珠子,用旧雨伞骨一头磨得尖一点当针,有孔的一头穿上透明塑料绳,跟着样品把木珠子穿成坐垫。
“要编得密些,不然坐久了会松。不穿好来交货的时候不行的。”去领料时,工厂里对于刚做的人特地交代过的。
家里去拿料的人学习了就回家来指导家里人做,生怕做的不通过,白忙活一遭。
闲聊的人也少了,家里都是“咔嗒”“咔嗒”把珠子编成整张坐垫的声音和木珠的清香味。大家都在都在暗暗地较劲,谁也不想比别人做的少了。
编好的坐垫摞得整整齐齐放在板车上拉去工厂交活,领来的工钱又可以去镇上买些家庭生活用品。
发料的工厂多了,村民就相互比较讨论着,哪家的花色好做,简单。一天能多做一点,哪家是现钱的,交货就给钱。
看着大家一车一车拉回来的料,俞继红忍不住跟方三弟念叨,“要是我们早一点去温州问下。拿了打火机来做。现在是不是我们发料给他们做了?”
俞继红还在因为这个事没去做还在可惜着。
“去了能不能拿来外加工也不一定,就算拿来了,如果一天挣的不如穿坐垫多,大家也是不想做的,你自己现在不也是彩灯做做,偶尔也穿坐垫了吗?”方三弟一点儿都不觉得是错过了这个机会。
下半年就在忙活农活和这些手工活中度过。
又临近年底了。
方大苗去年过年没回来,今年中秋节后就掰着指头数日子了,再过三个月,再过两个月,再过一个月……
这一年,他也还算是安稳,在工地上做了一年,虽说心里是想看看有什么生意好做的,可工地的忙碌,一干完活就躺着不想动。
到下半年,他就什么都不想了,一心就想着回家。
这张回家的车票,方大苗在寒风中排了整整一夜的队。买到票的那一刻,他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上了火车,车厢里人挤人,闷热又嘈杂,可他却甘之如饴,小心地把车票和装着工钱的布袋贴身放好,坐在了归乡的火车上。
火车晃晃悠悠地行驶着,晚上车厢里的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方大苗也有些困意,正迷迷糊糊时,突然被一阵喧闹声惊醒。只见过道里围了一群人,中间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来来来,各位老乡,闲着也是闲着,咱玩个小游戏!”鸭舌帽男人手里拿着三个倒扣的杯子,其中一个下面扣着一枚硬币,“我把这硬币在三个杯子下面换来换去,你们猜猜最后在哪个杯子下面,猜对了你押多少,我赔多少!”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晃了晃,“就当给大伙解解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一开始,大家都半信半疑,只是好奇地看着。
鸭舌帽男人见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一边换一边念叨,“看好了啊,可别眨眼,机会难得!”
这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拿出10元钱,“我来试试!”他指着中间的杯子说:“我猜在这个下面!”
鸭舌帽男人笑着翻开杯子,硬币果然在里面,他二话不说,递钱给他,“兄弟好眼力,”这一下,周围又有人来了兴致,掏出钱来参与。
方大苗也有些心动,想着要是能赢点钱,回去就多给点丈母娘买些年货。
他犹豫了一下,掏出五块钱,又换成了两块的。
鸭舌帽笑着点点头,手指飞快地把三个杯子挪来挪去,动作看着乱,却好像故意让方大苗看清硬币的位置。
等他停下,方大苗笃定地指着左边,“就是这个!”
掀开杯子的瞬间,硬币果然躺在里面!
鸭舌帽爽快地递来钱,“大哥好眼力!您看,我这不是骗人的吧?”
方大苗捏着赢来的钱,心里乐开了花,后悔刚才没拿出五块钱。
接下来两局,方大苗又分别押了五块、十块,每一次都稳稳猜中,手里的钱不知不觉也多了。
他彻底放下了戒心,鸭舌帽趁机撺掇,“大哥,您这手气,不押多点可惜了!下次押五十,回家给嫂子孩子买年货多气派!”
方大苗被说得心痒痒,咬咬牙摸出五十块,拿到口袋边了又伸回去,这可是近半个月的工资,是多少汗水换来了。
“你手上赢去的是实实在在的钱吧。”鸭舌帽扬了扬手中的钱,“放心押,我赔得起。”
方大苗想想已经有赢来的钱了,犹豫了一下拿出五十元。
他紧紧盯着鸭舌帽的手,可这次,对方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杯子挪来挪去,他眨眼间就看乱了。
等停下时,他犹豫了半天,指着中间的杯子,“这个!”
鸭舌帽掀开杯子,里面空空如也。“哎哟,差一点!”
他惋惜地叹口气,顺手把那五十块收了过去。
方大苗心里一紧,还想再试一次赢回来,这次押多少?把钱赢回来不亏就行,他在算着押多少能回本。
“兄弟,按我说你就押个100。”旁边一人轻声在他耳边说,“赢了就收手,不要再玩,稳稳当当带回家去。”
看似好像是帮着方大苗,还对鸭舌帽喊,“你这把慢一点,慢一点叫这个兄弟再试一下”。
方大苗搓搓口袋犹豫着。 旁边一个穿旧棉袄的大爷突然拽了拽他的。
方大苗一愣,再看刚才赢钱的几个人,正偷偷给鸭舌帽使眼色。
他瞬间醒过神,后背“唰”地冒了冷汗,刚才赢的那点钱,原来是勾他入局的诱饵!
他刚想喊,大爷又拉了他一下,轻声说,“他们人多。”
可就这么输钱了,方大苗心有不甘,这个输的钱给儿子可以买多少玩具了。
方大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疼,连呼吸都重了几分。他猛地抬头瞪向鸭舌帽,眼睛里红血丝都冒了出来,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差点就要冲上去。
刚挪了半步,又想起自己孤身一人在火车上,对方还有几个同伙盯着,脚步又僵住了。
委屈、愤怒、懊悔裹在一起,让他鼻子发酸,报警,找乘警。方大苗起身去找乘警。
鸭舌帽见状,准备收拾道具离开,已经有人去报警了,乘警顺着过道过来,一把按住了他。
“警察同志,他们刚才骗了我的钱。”方大苗马上喊。
“你们呀,就是贪小便宜吃大亏!”警察对于这种伎俩和遭遇见怪不怪了,“你跟过来!做个笔录。”
“哎!”方大苗尾随其后。
做了笔录,鸭舌帽也承认,方大苗被教育了一番,领着损失的钱羞愧地回来。
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出门在外,别贪小便宜,安稳回家才最重要,你运气是真的好,多少人被骗了拿不回来的。”
方大苗点点头,重新靠在窗边,窗外的夜色里透出零星的灯火,他再也不敢分心,只盼着火车快点到站,早点见到冬强和梅香。
风里裹着年味,吹得老樟树的枝桠晃悠悠响。快到家了,方大苗心中兴奋带点紧张,儿子是否还认得自己,梅香看到自己是什么反应。
“喔,大苗老板回来了?听说你在外面做生意了。”
“没有,没有,打工干活呢!”方大苗加快脚步往方梅香家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他放轻脚步,扒着门框往里看,方梅好正教方冬强在写字,“横要平,竖要直。”
方冬强趴在矮桌上,小眉头皱着,一笔一划地描,鼻尖都快碰到纸了。
“头抬高。”方梅好喊了一声,方冬强马上挺直背。
方梅香就坐在旁边的竹椅上,认真地看着方冬强写字。
方大苗再也忍不住,喊了声,“我回来了!”
屋里的人瞬间静了,方冬强握着笔像被定住似的愣了两秒,眼睛瞪得溜圆,睫毛还轻轻颤了颤,随后害羞地把头低下来,这个人好像是爸爸!
方梅香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确认,嘴角轻轻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哥,你回来了!”方梅好喊,推推方冬强的胳膊,“你爸爸回来了!”
方大苗来到旁边,握着方冬强两边的胳膊从椅子上拉起来,满眼欣喜地看着方冬强,“冬强,都长这么高了。”“梅香,我回来了!”
“哥,我去跟妈说你回来了。”方梅好去找她妈。
方梅香眼里慢慢有了光,双手绞着衣角害羞地笑笑,眼泪没预兆地顺着脸颊往下掉。
方大苗给她擦了擦眼泪,“我回来了,不哭了。”
方冬强疑惑地看看方梅香,方大苗说,“妈是高兴,太高兴了哭。”
“高兴还哭?”方冬强手指挠挠鼻翼。
“冬强,你都这么大了?”方大苗蹲下来摸着方冬强的后脑勺和肩膀。
“我会写字了。”方冬强拿过本子。
“我儿子就是聪明。”方大苗接过本子,“都会读书写字了。”
“大苗,”方梅香妈迈进来。
“娘,我回来了。”方大苗站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好,一路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不用,娘,不用特地烧,我不饿。”方大苗拿出一盒椭圆小饼,“来尝尝这个,我们这没有的,叫鸡仔饼。”
方冬强咬了一口,“真的有鸡肉,是咸的。”
“对呀,这饼干还有咸味的。”方梅香妈吃了一口也说。
方梅香吃着不说话,老公带回来的东西都好吃,她觉得。
吃过晚饭,“冬强,晚上回家里睡吗?”方大苗问。
“我不去,那个房子都是蜘蛛网,还有老鼠。”方梅香妈前几天带着方梅香和方冬强去过,把门开一开,房间打扫下。方冬强就见一只老鼠从他脚边窜过去。
“呵,小家伙还嫌弃起自家来了。那爸妈走回家了。”方大苗带着方梅香回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