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户部档案库里,那能把人直接熏成腊肉的陈腐气味不同,御花园的空气是甜的。
是那种混杂着泥土芬芳、百花甜香,以及阳光被青草曝晒后散发出的,懒洋洋的味道。
炎辰并不知道,为了他随口一句“鱼鳞酥”,三个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老头子,此刻正被埋在故纸堆里,体验着什么叫“知识的窒息”。
他现在很快乐。
随着浑噩的意识逐渐清明,这个世界在他眼中,也从一团模糊的色块,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
他能看到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跃动不止的金色光斑。
他能听到蜜蜂在花丛中“嗡嗡”作响,那声音仿佛是在催促着花儿们,赶紧交出今天的“保护费”。
他还能闻到风中传来的,御膳房里飘出的淡淡的烤肉香气,这让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世界,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
他坐在锦垫上,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的丝绸里,两只白嫩的小脚丫晃荡着,像是在给自己的好心情打着节拍。
老太监陈无病垂手立在不远处,身形伛偻,敛着气息,仿佛与周遭的花木融为了一体,若不刻意去看,几乎会忽略掉他的存在。
他眼帘低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抹异彩闯入炎辰的视野。
那是一只奇蝶,翅底宝蓝如夜幕,翅缘与脉络上却遍布细碎金点。
它的翅膀底色是深邃的宝蓝,仿佛将整片夜空都浓缩在了上面。
而最奇特的,是翅膀的边缘和脉络上,点缀着无数细碎的金色斑点。
当它扇动翅膀时,那些金点便流光溢彩,仿佛有无数碎金在阳光下跳跃,晃得人眼花。
这蝴蝶真好看,不像是真的,倒像是哪位仙女头上的金簪子,活了过来。
“呀……”
炎辰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充满惊奇的轻呼。
那只金斑花蝶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轻盈地盘旋了一圈,然后,它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它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炎辰的鼻尖上。
轻飘飘的,痒痒的。
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的奇异香气,钻入鼻孔。
炎辰的眼睛瞬间变成了斗鸡眼,他努力地想看清,停在自己鼻子上的这个小东西,
那滑稽的模样,让旁边的小太监们都忍俊不禁,却又不敢笑出声,一个个憋得脸都红了。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想要去捉它。
蝴蝶翅膀一振,轻巧地飞了起来,却不飞远,就在他面前一尺远的地方,上下翻飞,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邀请。
炎辰愣了一下,随即,一种源自孩童本能的征服欲和好奇心,彻底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从锦垫上爬起来,甚至都顾不上穿好滑落的鞋子,光着一双小脚丫,就迈开了两条小短腿。
“抓住你!”
一场盛大的追逐游戏,在偌大的御花园里,就此拉开序幕。
那蝴蝶仿佛通了人性,飞得极有章法。
它不高不低,始终保持在炎辰踮起脚尖,就差那么一点点能够到的高度,急得炎辰“呀呀”乱叫。
它不快不慢,总是在炎辰快要放弃的时候,就故意放慢速度,在他面前绕个圈,
等炎辰重新燃起斗志追上来,它又猛地向前一窜,保持着那让人抓狂的几步距离。
炎辰追得小脸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纯粹的快乐和专注。
他像一头发现了新玩具的小老虎,在自己的领地里,尽情地撒着欢。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慢点儿!陛下!地上凉!快穿上鞋!快!快跟上!别让陛下摔着!”
跟在后面的太监们可就没这么快乐了,他们一个个提心吊胆,跟一群被老虎追赶的肥兔子没什么两样。
他们想上前拦住皇帝,又怕惊扰了陛下的雅兴;
想离远点,又怕陛下磕着碰着。
这群平日里,在宫中八面玲珑的内侍们,此刻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在前面给陛下铺路,一半在后面给陛下垫着。
唯有老太监陈无病,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面。
他那双总是昏昏欲睡的浑浊老眼里,此刻却闪烁着一抹谁也看不懂的精光。
他看着那只引领着皇帝满园跑的金色蝴蝶,干瘪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蝴蝶带着炎辰绕着假山跑了三圈,穿过了盛开的牡丹花丛,惊起了一片正在采蜜的普通蜜蜂。
甚至还调皮地飞到池塘边,翅膀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荡开一圈圈涟漪,引得水下的锦鲤纷纷探出头来。
炎辰追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吐着舌头哈哈直笑。
蝴蝶似乎也累了,停在不远处的一朵月季花上,翅膀有节奏地开合着,像是在扇风。
一人一蝶,就这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峙。
周围的太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想上前伺候,陈无病却抬起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就在这时,那只蝴蝶像是休息够了。
它翅膀猛地一振,不再是之前那种悠闲的盘旋,而是化作一道金蓝色的流光,径直朝着御花园高高的宫墙飞去!
它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越过了墙头,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呀!”
炎辰眼看着自己的“新玩具”飞走了,顿时急了。
他想也没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迈开两条腿,朝着蝴蝶消失的方向,也就是御花园的大门,猛冲了过去!
这一下,太监们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御花园是内宫,相对安全。
可一旦出了这道门,外面就是广阔的皇宫,到处都是当值的禁军、来往的宫人,甚至可能混有不知底细的奸细!
小皇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人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拦住陛下!快!”
那领头太监的呼喊声都变了调。几个反应最快的小太监拔腿狂奔,眼看就要在门前堵住去路。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跑在最前的小太监一声惨叫,脚下不知踩了什么圆滑之物,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摔去,正好挡住了身后人的路。
守门太监大惊失色,慌忙合门,头顶却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一截枯枝断裂,不偏不倚地砸在门轴上,将那沉重的朱门死死卡住,只留下一道窄缝!
其中一个太监被风沙迷了眼睛,揉着眼睛连连后退;
另一个太监则感觉自己的帽子被吹歪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就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炎辰小小的身影,已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从门缝里“嗖”地一下钻了出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巧合得宛如天成!
“陛下!追!快追!”
御花园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而炎辰小小的身影,已经如游鱼入海,从那道门缝中一闪而过!
他冲出了御花园,眼前豁然开朗。
那只金色的蝴蝶,并没有飞远,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宫道上空盘旋,似乎在特意等着他。
看到炎辰出来,蝴蝶翅膀一扇,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飞去,那姿态,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向导。
炎辰哪里知道身后已经天翻地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忽远忽近的金色蝴蝶。
他的小脚丫踩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在这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出一种奇特的旋律。
身后,是太监们惊天动地的呼喊,和鸡飞狗跳的追赶声。
而他的前方,那只神秘的蝴蝶,正引领着他,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一往无前。
唯有老太监陈无病,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面。
他那双总是昏昏欲睡的浑浊老眼里,此刻却倒映着那只金色蝴蝶的轨迹,一丝无人察觉的了然悄然浮现。
……(炎辰冲出宫门后)……
他缓缓走到被卡住的宫门前,抬头望向炎辰远去的背影,以及那道消失在宫道尽头的金蓝色流光,干瘪的嘴唇微动,最终化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呢喃:
“真龙出渊,岂是凡人能拦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