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日,像个捂得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
空气是粘的,风是热的,连墙角蟋蟀的叫声,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烦躁。
炎辰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他从小在天干物燥的北方皇宫长大,哪里受得了这种罪。
湿热的空气仿佛有生命一般,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皮肤里,然后在他身上,开出了一片又一片红色的、痒得钻心的“恶之花”。
湿疹。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围着他,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药膏,有清凉的,有带药味的,有香喷喷的。
但抹在身上,无一例外都变成了黏糊糊的一层,混着汗水,让皮肤的感受从“痒”升级到了“又痒又疼又粘”。
更要命的是,他身上还穿着那件,代表着皇权与尊严的龙袍。
十几层锦缎丝绸,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纹,好看是真好看,热也是真要命。
那衣服就像一件移动的棉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快被烤熟的乳猪。
炎辰坐立不安,在铺着凉席的行宫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小小的身体不停地扭动,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
他不停地拉扯着自己那沉重又华丽的衣领,试图让一丝凉风能钻进去,拯救一下自己快要冒烟的脖子。
“热……热……”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小脸憋得通红。
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
他再也受不了这身“酷刑”了,指着自己身上那件华美的龙袍,对着一旁手足无措的老太监陈无病,用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喊了出来。
“脱……脱衣服……热……”
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哭腔,却清晰地穿透了殿门。
此时,王敬忠正一脸颓丧地站在殿外求见。
自从昨夜被陛下以“乱麻之喻”点醒后,他兴奋了一整晚,连夜制定了十几套方案,准备从织造局的外围供货商查起。
可天一亮,派出去的人就带回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所有的供货商,账目同样干净得像刚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根本找不到任何问题。
那团乱麻,他依旧找不到线头。
巨大的挫败感再次将他淹没。
难道是自己领会错了圣意?
还是说,钱立桢的这张网,真的已经天衣无缝到了,连神明都无法勘破的地步?
就在他心灰意冷,甚至开始怀疑人生的时候,殿内传来了小皇帝那句,含混不清的抱怨。
“脱……脱衣服……热……”
王敬忠先是一愣。
陛下……热了?想脱衣服?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就像一道九天神雷,轰然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如遭雷击,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到了极限!
脱衣服……脱……
王敬忠的嘴唇开始哆嗦,花白的胡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脑海中,无数古籍经典疯狂翻涌,一个在常人看来荒谬绝伦,在他听来却振聋发聩的念头,如火山般喷发!
《说文》有云,脱,解衣也。然上古之时,字形简略,意亦可通!“脱”与“剥”,在某些语境下,其意相通,皆有去除其表之意!
剥!
陛下不是在说脱衣服!他是在说……剥皮!
王敬忠瞬间“顿悟”!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
他们为什么查不出来?
因为他们一直盯着钱立桢本人,盯着他那些天衣无缝的账本,就如同盯着他身上那件华美无比、毫无破绽的“衣服”!
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陛下,用最简单、最直白的方式,降下了最新的神谕!
剥了他的皮!
不要再去看那件衣服了!
直接动手,把他的人,一层一层地剥开!
什么是他的皮?那些与他有直接生意往来的大供货商,那些被他喂得脑满肠肥的地方官员,就是他最外面那层光鲜亮丽的“皮”!
剥开这层皮,下面是什么?是血肉!
是那些给大供货商提供原材料的小作坊,
是那些替地方官员跑腿办事的狗腿子!
再把这层血肉也剥开呢?就是骨头!
是那些最底层的丝农、染工,是那些被盘剥得最惨、积怨最深的苦主!
他们之前的调查方向,全错了!
他们想从“皮”上找证据,可钱立桢早就把这张皮鞣制得完美无瑕!
而陛下的意思是,不要管皮了,直接动刀子,从外到内,一层一层地往下剥!
只要剥得够深,就一定能看到那根已经烂透了的黑心骨头!
“噗通!”
王敬忠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坚硬的青石板上。
他抬起头,隔着殿门,望向那道小小的、烦躁不安的身影,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混杂着狂喜、崇拜与无尽的忏悔。
“臣……愚钝!”
“臣……叩谢陛下天恩!”
老头子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殿门的方向,“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红了,却浑然不觉疼痛。
神!这才是真正的神!
凡人还在为找不到线头而苦恼,神君却早已洞穿一切,直接告诉他们:
别找线头了,直接把整团线扔进火里烧,烧到最后,剩下的就是烧不掉的铁证!
这等王霸之气,这等破局之法,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什么圣贤书,什么为官之道,在陛下这句“脱衣服”面前,简直就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
殿内的炎辰,被门外突如其来的磕头声吓了一跳。
他烦躁地挠了挠脖子,心想这老头又发什么疯?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安静地热一会儿了?
他不知道,他一句无心的抱怨,已经被自己的头号“神棍”粉丝,解读成了一道石破天惊的“剥皮圣旨”。
王敬忠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已经焕然一新。
之前的颓丧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和冰冷的杀意。
他转身就走,步履生风,宽大的官袍被他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来人!”
他对着自己的亲随,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传我命令!”
“所有御史、户部官员,即刻停止对织造局账目的一切核查!”
“兵分三十路!不,五十路!”
“去查!给我去查城外所有的桑园、染坊、织机作坊!去查给织造局供货的那些商家,他们背后的小商贩!去查那些工匠的邻里,去查那些商贩的亲族!”
“不要问账!就问一件事!”
“去年,一匹上等云锦的蚕丝,市价几何?卖给织造局,又是几何?”
“前年,一两茜草染料,成本几何?入了织造局的库,记价几何?”
“大前年……”
王敬忠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厉,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我们不查账了!”
“我们,来给钱大人算一算,他这二十年来,到底剥了江南百姓多少层皮!”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带着彻骨的寒意,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定了性。
“传我将令,彻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