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馆,名为馆,实则是一处独立的院落群,专门用来安置那些前来朝贡的各番邦使节。
环境清幽,亭台楼阁,倒也雅致。
但此刻的清虚,却感觉自己住的不是什么雅致别院,而是一座镀了金的囚笼。
他被“请”进这里,已经整整三天了。
第一天,他保持着仙人的高傲。
鸿胪寺的官员送来了精美的饭食,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甚至还有一壶上好的“醉春风”。
清虚看都未看一眼,直接拂袖道:
“贫道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速速撤下!”
送饭的小吏愣了愣,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这人有毛病吧”,但还是依言将饭菜撤了下去。
清虚盘膝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心中冷笑。
“哼,凡夫俗子,竟想用口腹之欲来腐蚀我的道心?可笑!”
“等着吧,不出半日,那凡人皇帝必然会意识到怠慢上仙的后果,届时,定会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亲自前来赔罪!”
他静静地等着。从清晨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黄昏。
院门外,除了鸟叫虫鸣,连个鬼影都没有。
“咕噜……”
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从他的腹中传来。
清虚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修士辟谷,并非真的不需要能量,而是通过吸收天地灵气来代替食物。
可在这天启城内,灵气稀薄得近乎没有,反而充斥着一种他无法理解,但让他极度不适的“人间烟火气”。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扔到沙漠里的鱼,不仅无法呼吸,体内的水分还在被飞速蒸发。
他体内的灵力,本就被皇道龙气冲得七零八落,现在又得不到补充,消耗一点就少一点。
肉身的饥饿感,开始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无妨……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区区饥饿感,乃是幻象,是心魔……”
清虚默念静心咒,强行压下腹中的抗议。
第二天。
他依然保持着仙人的高傲,但这份高傲,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皇帝没来,丞相没来。
就连那个把他当“海外小国友人”处理的九品典客,都没来!
仿佛所有人都把他给忘了!
中午,送饭的小厮又来了,依旧是四菜一汤。
这一次,清虚的鼻子,不争气地抽动了两下。
是……是东坡肉的香味!还有……清蒸鲈鱼!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自从筑基之后,他吃的都是些灵谷、灵果,喝的都是些山泉、仙露,味道清淡得能让舌头退休。
“咳!”
他轻咳一声,强行将目光从那块肥瘦相间、颤颤巍巍的东坡肉上移开,依旧冷着脸。
“撤……撤下……”
声音,已经没有第一天那么有底气了。
小吏依旧是那副看傻子似的表情,麻利地将饭菜收走。
“咕噜噜噜——”
腹中的雷鸣,比昨天响亮了十倍。
清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要修炼!他要让这些凡人知道,就算被压制,仙人依旧是仙人!
他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沉心静气,开始运转天衍宗的根本大法《太上感应篇》。
在宗门时,此法一经运转,方圆十里的天地灵气,都会如百川归海般涌入他的体内。
然而,在这里……一炷香过去了……毫无反应。
半个时辰过去了……经脉里比他的脸还干净。
一个时辰过去了
“噗!”
清虚猛地睁开眼,只觉得头晕眼花,喉头一甜,差点又是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失败了!
他非但没有吸收到一丝一毫的灵气,反而因为强行运转功法,被这片天地间无处不在的“人间道”气息,给反噬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吸收能量,而是在吸毒!
吸了一大口混杂着油烟、汗臭、尘土以及无数凡人七情六欲的“精神雾霾”!
他的元神,都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滞涩!
“不……不可能……”
清虚瘫倒在床榻上,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恐惧。
在这里,他不仅无法动用法术,甚至连最基本的修炼都做不到!
长此以往,他的一身修为,真的会被这磅礴的人道洪流,给活活“冲刷”掉!
从一个筑基剑仙,退化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第三天。
清虚的高傲,已经彻底被饥饿和恐惧碾碎了。
当送饭小吏端着饭菜进来时,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今天的菜是……烧鸡!一整只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烧鸡!
“放……放下!”
清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饥饿而变得有些沙哑。
小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道长,您不是……辟谷吗?”
“贫道……贫道今日偶感天心,体悟到‘红尘亦是道’的真谛,决定入世修行,体验人间百味!”
清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只烧鸡,口水已经开始在口腔里疯狂分泌。
小吏憋着笑,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将饭菜放下后,飞也似的溜了。
院门刚一关上,清虚便再也顾不上什么仙人仪态,一个饿虎扑食,冲到桌前,抓起那只烧鸡,狠狠地撕下了一只鸡腿,塞进了嘴里!
好吃!太好吃了!
那久违的油脂与咸香的滋味在舌尖炸开,一股蛮横的、不讲道理的暖流顺着食道涌入空虚的胃囊。清虚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仙风道骨,什么辟谷清修,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虚无。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吃!把这一切都吃下去!
他风卷残云一般,三下五除二,便将一整只烧鸡,连同三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最后端起汤碗,将菜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饱喝足之后,一股久违的满足感和困意涌了上来。
他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不是来点化皇帝的吗?
我怎么在这里……干饭?
就在他开始怀疑人生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身穿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一众禁军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堆,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嘴角微微一翘,随即展开手中的一卷黄绫,用一种不阴不阳,却充满了威严的语调,高声宣道:
“陛下口谕!”
清虚一个激灵,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
来了!终于来了!
他强行挺直腰杆,试图找回一丝仙人的风范。
那太监瞥了他一眼,继续念道:
“宣,昆仑方士清虚,于太和殿觐见!”
短短一句话,却如同一道道惊雷,在清虚的脑海中炸响!
宣!
这是上对下,君对臣的用词!
昆仑方士!不是“天衍宗上仙”,不是“清虚真人”,而是一个……听起来就像是街头卖艺,炼丹骗钱的江湖骗子!
太和殿觐见!
那是凡俗王朝举行大朝会,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地方!
他不是被请去御书房密谈,而是要像一个普通臣子一样,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去朝拜皇帝!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这三天,不是遗忘,而是晾晒!是敲打!是在磨掉他所有的傲气!
一股怒火,再次从清虚的心底涌起。
但这一次,他没有爆发。
因为他看着那名传旨太监身后,那些甲胄森严,目光冰冷的禁军,感受着他们身上那股与皇城龙气融为一体的铁血煞气,他刚刚吃饱喝足产生的力气,瞬间就泄了一半。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贫道……领旨。”
清虚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感觉自己的道心,又裂开了一道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道袍,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番,努力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像乞丐装。
他挺直了腰杆,眼神重新变得孤高而淡漠,仿佛刚才那个抱着烧鸡狂啃的人不是他。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这只是凡人帝王拙劣的把戏。
真正的较量在太和殿上。
他必须要在那里,在文武百官面前,重新证明自己!
他必须让那个高高在上的凡人天子明白,仙,永远是仙!
这不仅是为了师门,更是为了他自己那颗已经布满裂痕的道心!
怀着这样的信念,清虚迈开脚步,跟随着传旨太监,向着那座让他感到无边压力,仿佛巨兽之口的紫禁城深处,一步步走去。
在他身后,那名传旨太监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故作镇定的背影,那张白净的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一闪而过,像是看着一只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