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冷雨下起来没完,海兰察被巴彦和另一个弟兄一左一右架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回营地时,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没两样,冻得牙关都在打架。可这身上的冷,跟他心里头那股子寒意比起来,屁都不算。
营地的火堆光跳来跳去,照着一张张凑过来的脸。
“咋回事啊?头儿咋成这样了?”
“碰上缅狗埋伏了?”
“伤哪儿了?”
巴彦累得够呛,胡乱摇摇头,声音沙哑:“没事…淋了雨,有点脱力…散了散了!”他没法说,难道说头儿差点把自家兄弟砍了?这话太邪性,说出来非得炸营不可。
海兰察脑袋耷拉着,湿头发糊住了脸。他谁也不敢看,尤其不敢看巴彦,还有那个差点被他劈了的年轻索伦兵——乌恩其。乌恩其脸到现在还白得像纸,眼神躲躲闪闪,偶尔瞟过来一眼,里头全是后怕和恐惧,像见了鬼。
有人端了碗滚烫的姜汤过来,巴彦接过,想递给海兰察:“头儿,趁热喝点,驱驱寒。”
海兰察却像被火炭烫了似的,猛地一缩胳膊,差点把碗掀翻。
“我…我自己来。”他嗓子哑得几乎听不见,接过碗,手抖得厉害,姜汤洒出来烫红了手背,他却像没感觉,低着头,小口小口地硬往下灌,那点热乎气进了肚子,却半点暖不透心口的冰碴子。
后面几天,清点战果,上报功劳。海兰察的名字又他娘的挂头功了。说啥“骁勇无匹,率先破敌,斩首甚众”。上面的赏赐下来了,白花花的银子,亮闪闪的绸子,带队把总当着全队人的面,扯着嗓子念那文绉绉的嘉奖令。
底下兵丁眼睛都看直了,啧啧羡慕。
“海兰察!上来领赏!”把总喊了一嗓子。
海兰察低着头走上前,那赏银和绸子递过来,他手指碰到冰凉银锭的刹那,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哆嗦,差点没拿住掉地上。
“嘿!乐傻了吧你小子!”旁边有人哄笑。
海兰察脸上挤不出半点笑,嘴唇哆嗦着,最后只含糊地“嗯”了一声,死死攥着那烫手的赏赐,逃似的缩回队列,脑袋垂得更低了。那银子硌在手心,沉得像山,这哪是功劳钱?这他妈是买命钱!是用乌恩其差点没了的命换的!是用他自己差点变成怪物的恐惧换的!
他偷偷用眼角扫。巴彦站在不远处,脸上没啥表情,就那么看着他,眼神复杂。乌恩其根本不敢往他这边瞅,脑袋快埋裤裆里了。其他几个当时离得近的兵,虽然不清楚具体咋回事,但也觉出味儿不对,看海兰察的眼神都带了点打量和疏远。
海兰察的心,直往下沉,沉得没底儿。
打这天起,海兰察彻底给自个儿套上了套子。
话?以前是少,现在基本是没了。除了非说不可的军令,一天到晚屁都蹦不出一个。那命令也干巴巴的,像石头砸地,没点人气儿。
他往死里操练自己。天不亮就爬起来,顶着冷风绕营地疯跑,不跑到肺要炸、眼前发黑不算完。练刀练箭,别人练累了歇了,他非要练到胳膊抬不起,手指磨烂出血,直到累成死狗一样倒头就昏过去。他像跟自个儿有仇,又像是想用这累到极致的乏,挡住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吃饭再也不扎堆了。等别人都吃完了,伙头军开始刷锅了,他才默默走过去,舀一勺凉透粘底的剩饭,或者掰一块能崩掉牙的干粮,蹲到营地最黑乎的旮旯,飞快地、机械地往嘴里塞。吃不出味儿,就为了填肚子,让这身皮囊还能动弹。
晚上睡觉成了最难熬的。他主动把铺盖卷挪到了帐篷口,离里头打呼噜的弟兄远远的,说是嫌里头闷,有汗臭。其实他是怕!怕自己睡着了,那“东西”又跑出来!怕再做噩梦,梦里不是兽吼铁链,是巴彦惊骇的脸和乌恩其绝望的眼!
可越怕,越躲不开。
一闭上眼,那冰冷的、阴魂不散的低语,就像跗骨之蛆,又在他脑子最深的地方嗡嗡起来。不再是之前狂暴的吼叫,变成了慢悠悠、带毒刺的絮叨,专往他心窝子里最疼的地方戳:
“啧啧…瞅瞅你那熊样…”
“怕个球?当时砍下去多痛快?那劲儿,忘了?”
“他们算老几?也配你惦记?挡路的石头,踹开就完了…”
“躲?你能躲哪儿去?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等着吧…下次…下次可没这么好运气了…巴彦那小子,脖子挺细哈…”
“你早晚忍不住的…你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这声儿不高,却像针,扎得他脑仁疼,快把他逼疯了。他常常半夜猛地惊醒,一身冷汗,心砰砰砸嗓子眼。他死死咬住自己手腕,用疼劲对抗那鬼低语,直到嘴里尝出血腥味,才能稍微清醒点。
他越来越肯定,自己身子里,真住了个“玩意儿”。一个邪性的、靠杀人和恐惧吃饭的怪物!上次紫雾林子,还有这回追溃兵,都是它冒出来,想抢他身子的主控权!
这念头,让他怕得要死。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完整人了,成了个笼子,关着头不知啥时候就会撞破笼子、咬死人的野兽。而这笼子的钥匙,还不在自己手里。
他变得更独,拒绝一切靠近。巴彦试着想跟他唠开:“海兰察,那天…林子里是不是有啥不干净的东西?你…”
话没说完,海兰察像被蝎子蜇了猛地弹开,眼神里全是惊恐和抗拒,尖声打断:“没有!啥也没有!别问我!”
声儿又尖又哑,把巴彦都吓一跳。看着他这惊弓之鸟的样儿,巴彦剩下的话全堵回去了,最后只能叹口气,摇摇头走了。
看着巴彦失望的背影,海兰察心里跟刀绞一样。可他没法子。他必须把他们推远,越远越好。那低语说得对,他控不住自个儿,早晚会害了身边最亲的人。离他远点,才是护着他们。
他把所有赏银和绸子,仔细包好,托一个信得过、要回后方的同乡,千叮万嘱:“一定!一定捎回鄂温河,交给我阿迈古尔丹。”这钱这布,沾着邪气,沾着愧疚,他留着烫手,用了心慌。或许捎回家,能给阿迈额尼换点实在东西,也算他这儿子,最后尽点心。
军营的日子,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难受就停下。瘴气还在闹腾,隔三差五抬人走。跟缅兵的小摩擦也没断过。海兰察还是每次都冲最前,甚至比以前更玩命,更不怕死。但他不是为了立功,心里头存了点说不出的念头:或许…或许哪次冲杀,就被敌人一刀捅死,或者被哪口毒瘴放倒,倒也干净,一了百了,再不用受这活罪。
同时,也只有在这一次次疯狂的厮杀和极度的疲惫里,那喋喋不休的低语,好像才能被暂时压下去一点点。
他额角那道旧疤,平时看着淡了,像个普通伤疤。可每当他心里翻腾得厉害,或者那低语特别清楚时,疤痕底下就会隐隐发热,像是在提醒他,那东西就在里头,从来没走。
外面的仗,有输有赢。可海兰察心里的仗,打得无比艰难,看不到半点赢面。功是功,过是过。朝廷的赏赐和袍泽的疏远,像冰火两重天,熬着他。而那份对失控的恐惧和深深的愧疚,像座无形的大山,把他死死压在山底下,永世不得超生。
他给自个儿修了座结实的心牢,把自个儿锁了进去。四面是高墙,不见光,只有那个冰冷的低语,日夜不停在他耳朵边嘶嘶响,磨着他的神经,啃着他的魂。
他常常一个人,像尊石像般孤坐在营地外边黑乎乎的哨位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副冰凉的刀弓,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目光则死死钉在北边那片黑沉沉、望不到头的天幕上,像是要穿透这千山万水,望回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夜深人静时,鄂温河哗啦啦清脆的水声、额尼带着笑温暖悠长的呼唤、阿迈那双粗糙有力却总能稳稳按住他肩膀的大手……这些记忆里的光和热,反而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飘渺得像是上辈子别处看来的故事。
“察哥,又在这儿盯梢呢?”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是新来的亲兵巴图。他递过来一个烤得焦黑的芋头,“喏,刚摸来的,总比那馊米强点。”
海兰察没回头,也没接。巴图挠挠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北边黑洞洞的天看了看,啥也看不见,忍不住嘀咕:“天天看,有啥好看的?咱还能飞回去不成?”
“你不懂。”海兰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粗砂,“听得见鄂温河的水声么?”
巴图吓了一跳,侧耳听了半天,只听见夏虫嗡嗡和远处隐约的狼嚎,他干笑两声:“头儿,您又说胡话了,这儿只有瘴气蚊子叫,哪来的河……”
海兰察仿佛没听见,自顾自低语,像是在说给黑暗听:“额尼叫我回家吃饭的声音……阿迈教我拉弓的手劲……都在风里。”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爆响,“可现在,只有这片没边没沿、闷热湿黏的鬼林子!空气里永远是散不掉的血腥和烂泥的腐臭!还有……”
他忽然用刀柄死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那里青筋暴起:“还有脑子里那条毒蛇!不知疲倦地吐着冰凉的芯子,咝咝着……它饿!它要见血!”
巴图被他这模样骇得后退一步,手里的芋头都掉了。
前路茫茫,一片漆黑。他海兰察,就像只断了缆的小船,彻底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不知道下一个浪头拍过来,会不会就彻底散架、沉没。周身一片冰冷死寂。
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只有身体里那个东西,在那片无尽的黑暗深处,无声地、兴奋地咧开了嘴,磨利了爪牙,焦躁而贪婪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场血腥的盛宴,等待着下一场彻底放纵的、嗜血的狂欢。
“滚!”海兰察突然对着自己脚下的暗影低吼一声,那声音狠厉如同受伤的困兽。
巴图吓得一哆嗦,没敢再吭声,悄悄捡起芋头,溜了。哨位上,重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北边沉甸甸的黑暗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