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归府带来的些许平静,被一场秋雨打湿。
雨丝缠绵,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舒云沉寂的心事。这日,门房来报,赫舍里府上的太太来了。
舒云的母亲,赫舍里老夫人,是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容貌与舒云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富态,眉宇间带着常年操持家务的干练,也藏着几分对女儿处境的忧心。
她被丫鬟引着进了舒云的小院,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屋内的陈设。
见虽不奢华,却也整洁温暖,炭盆里燃着银霜炭,岳兴阿穿着厚实干净的小袄正临摹大字,心下稍安,但看到女儿身上那件半旧不新、颜色素净的缎子袄,眉头又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给母亲请安。”舒云上前行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孺慕。
“外祖母!”岳兴阿放下笔,欢快地扑过来。
赫舍里老夫人脸上立刻绽开真切的笑容,搂住外孙心肝肉地叫了一阵,拿出带来的点心玩物给他,这才打发乳母带他先去隔壁吃果子。
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老夫人拉着舒云的手坐下,细细端详她的脸色,叹了口气:“瞧着又清减了些。虽说如今你婆婆回来了,那起子小人不敢再明目张胆,可你自己也需放宽心,多吃些,身子要紧。”
舒云垂眸:“劳母亲挂心,女儿一切都好。”
“好什么?”老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不知你?最是心思重,什么都憋在心里。”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前些时日,宫里接连赏赐,我听着像是与你有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舒云知道瞒不过,便将皇上微服过府、点心偶得青眼、后又因皇上脾胃不适献上方子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刻意淡化了其中的波澜与自己的应对,只说是侥幸。
老夫人听得心惊肉跳,末了却露出一丝欣慰和期待:“竟是这般天大的机缘!云儿,这是好事啊!说明皇上记住了你的好,连带着隆科多也得了脸面!你…你可得把握住这个机会!”
她反握住女儿的手,语气急切起来:“听娘一句劝,往日那些不快,暂且都放下。男人嘛,哪个不贪新鲜?那李四儿再嚣张,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你才是正经的嫡妻。如今皇上都夸你‘蕙质兰心’,这便是你的资本!趁着你婆婆如今也在府里,你正好借这势头,软和些性子,多往隆科多跟前去去,嘘寒问暖,体贴些最好,能再怀上一男半女……”
舒云听着母亲的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指尖变得冰凉。母亲的话,句句在理,句句都是这世道下正妻生存的金科玉律。
可她听着,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厌弃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几乎要扼住她的呼吸。
再要一个孩子?用孩子去笼络那个宠妾灭妻、对她动辄斥骂、视他们母子如无物的男人?
光是想到要再度承欢于那样一个男人的身下,忍受他的触碰她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她看着母亲殷切担忧的脸,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打算,希望女儿能过得好。可这份“好”,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缓缓抽回手,声音低哑:“母亲的意思,女儿明白了。”
老夫人见她没有像往日那样沉默抗拒,只当她是听进去了,心下稍慰,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如何笼络夫君、如何借势固宠的法子。
还将家中近况一一告知,说父亲身体尚可,几个弟弟也争气,读书习武都很上进,让舒云不必挂心娘家,只管经营好自己便是。
送走母亲后,舒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秋雨,沉默了许久。
母亲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厌恶那种将自身价值系于男人恩宠之上的算计,厌恶那套她早已看透的、令人窒息的规则。可是…兴哥儿呢?
她回头看向隔壁房间里,正拿着外祖母给的九连环认真琢磨的儿子。为了兴哥儿,她是不是真的应该再努力一次?
最后一次?
不是为了争宠,只是为了给儿子一个更安稳的、无人敢轻易欺辱的将来?
一种深沉的、为母则刚的韧性,暂时压倒了心底的厌恶与冰冷。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翌日傍晚,听闻隆科多在前院书房,似是因公务有些烦闷。
舒云亲手炖了一盅冰糖雪梨百合羹,又仔细梳妆,换了一件颜色稍鲜亮些的莲青色旗袍,外罩蟹壳青坎肩,虽依旧素净,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精心。她并未多做修饰,只求整洁得体。
她提着食盒来到书房外,赵安见到她,明显愣了一下,忙进去通传。
隆科多正为一件棘手的公务烦心,听到舒云来了,皱了皱眉,本欲不见,但想起近日母亲的敲打和皇上的“青眼”,还是耐着性子说了声:“让她进来。”
舒云提着食盒进去,屈膝行礼:“爷。”
隆科多抬头,看到灯下的舒云。她今日似乎有些不同,脸上薄施脂粉,灯光下显得肌肤细腻,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清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他心下微微一动,语气缓和了些:“你怎么来了?”
“听闻爷公务繁忙,炖了盅甜羹,最是润肺去燥。”舒云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那盅温热的羹汤,声音平静温和。
隆科多确实有些口干舌燥,便接过来尝了一口。清甜适口,火候恰到好处。他嗯了一声,又多喝了几口。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羹匙碰触盅碗的轻微声响。
舒云站在一旁,垂着眼。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软语关怀,该趁机拉近关系。
可那些话语堵在喉咙口,如同裹着荆棘,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她只是沉默地站着,身姿依旧挺直。
隆科多喝完羹汤,觉得喉咙舒服了些,心情也稍霁。他放下盅碗,目光落在舒云身上。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在灯光下确有几分动人。
他忽然想起李四儿昨日还抱怨院里新得的料子颜色不好,对比眼前舒云的安静懂事,便随口道:“这羹不错。你近日倒也辛苦。库里新来了几匹江宁织造的缎子,颜色鲜亮,明日让赵安拿一匹给你裁件新衣。”
这几乎是他近年来对舒云说过的最温和、最近似关怀的话了。
若是从前的舒云,或许会心存一丝希冀。
但此刻,舒云听到的,却是他语气里那丝施舍般的随意,和仿佛打发小猫小狗般的轻慢。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没有问一句兴哥儿,他的“关怀”如此廉价而敷衍。
就在这时,书房外忽然传来李四儿娇滴滴的声音:“爷~您还在忙吗?妾身亲手给您做了您最爱吃的酥酪,还热着呢!”
话音未落,李四儿便不等通传,自顾自推门进来。她穿着一身鲜艳的桃红洒金旗袍,云鬓微松,珠翠摇曳,手里端着个描金小碗,看到屋内的舒云,她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笑得更加妩媚:“哟,姐姐也在呀?真是巧了。”
她扭着腰肢走到书案前,直接将酥酪放在隆科多面前,身子几乎要倚到他身上去,撒娇道:“爷~您尝尝嘛,妾身可是忙活了一下午呢!”
隆科多方才因舒云而产生的那点微末的温和立刻烟消云散。对比李四儿的热情娇媚,舒云的沉默安静显得如此无趣。
他脸上露出笑容,很自然地揽过李四儿的腰,尝了一口酥酪,连声道:“嗯!四儿的手艺合我的心意!甜而不腻,香滑可口!”
李四儿得意地瞥了舒云一眼,声音更嗲:“爷喜欢就好~那江宁织造的缎子,妾身也喜欢那匹桃红的,正好配爷前儿赏的那套红宝石头面…”
“好好好,都给你,都给你!”隆科多哈哈大笑,满眼宠溺,方才对舒云的那句随口赏赐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舒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幕刺眼的恩爱戏码,看着隆科多那毫不掩饰的偏心和轻慢。
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最后一点为了儿子而强逼自己做出的努力,瞬间化为冰冷的灰烬。
原来,都是徒劳。
在这个男人心里,早已没有她们母子的半分位置。她的贤惠,她的体贴,甚至她因皇恩而带来的一点微末价值,都比不上李四儿一个矫揉造作的媚眼。
她忽然觉得无比可笑,也无比轻松。
那扇试图再次为他打开的心门,在这一刻,彻底轰然关闭,并且落下了沉重的锁。
她不再看那两人,微微屈膝,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爷若无其他吩咐,妾身先行告退。”
隆科多正与李四儿调笑,随意地挥了挥手,连头都没回。
舒云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书房,替他们轻轻掩上了门。隔绝了里面传来的娇声软语和男人的笑声。
夜雨初歇,空气清冷。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抬眼看着廊下摇曳的灯笼,目光是一片彻悟后的清明与坚定。
她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了。
不再期望他的怜爱。
争宠固位,仰人鼻息,她做不来,也恶心透了。
为了兴哥儿,她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但不再是靠着摇尾乞怜,
她得靠自己。
她回到冷清的小院,岳兴阿已经睡下,小脸恬静。她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额头,眼神温柔却无比坚韧。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但这“自己的日子”,绝非逆来顺受。她需要更清醒,更冷静,更需要…为自己和儿子,谋划一条真正能立足的路。
窗外,月色破云而出,清冷地洒满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