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赏赐是在第二个午后送达隆府的。
并非浩浩荡荡的宫廷仪仗,只由内务府一名管事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捧着几个锦盒,态度客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天家威严。
赏赐是直接指明给“隆科多长子岳兴阿”的,理由是“闻其聪慧知礼,勉励勤学”。
消息传到舒云的小院时,她正教岳兴阿认字。听闻旨意,她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比前两次更为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
皇上…为何突然单独赏赐兴哥儿?这绝非隆科多所能求来的恩典,更不像是因为那区区点心方子。
她强压下心惊,领着岳兴阿赶到前厅接旨。隆科多早已候在那里,脸色复杂,既有因皇上还记得他儿子的与有荣焉,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和隐隐的不快。
毕竟,他刚在朝堂上因为妾室被皇上斥责得狗血淋头,转眼皇上就赏了他那“不起眼”的嫡子,这无异于又是一记无声的耳光。
锦盒打开。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绫罗绸缎。是两锭上好的李廷珪墨,纹理细腻,泛着紫玉般的光泽;
是数支精选的狼毫湖笔,笔杆温润;是一方雕刻着云纹的端溪老坑砚台,石质细腻;还有一柄紫竹节造型的玉镇尺,玲珑剔透。
皆是文人雅士梦寐以求的精品,更是最适合孩童启蒙习字的佳物。
岳兴阿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虽年幼,却也识得这些都是极好的东西,远非他平日用的那些普通文具可比。
尤其是那柄紫玉竹节镇尺,他看得眼睛一眨不眨,小脸上满是惊奇和喜爱。
“额娘…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他仰起头,小声地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来自皇宫、来自那位传说中至高无上的皇帝的赏赐。
在他单纯的世界里,皇帝是遥远而伟大的存在,如今竟知道他,还夸他“聪慧知礼”,送他这么好的笔墨纸砚!一种被巨大认可和关怀的喜悦,瞬间充盈了他小小的心房。
舒云看着儿子那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她压下翻涌的情绪,柔声道:“是,是皇上赏给你的。兴哥儿要记住皇上的恩典,往后更要用心读书,才不负圣望。”
她刻意强调了“用心读书”,将赏赐的意义牢牢固定在“勉励勤学”之上。
“嗯!”岳兴阿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那冰凉的玉镇尺,又赶紧缩回手,仿佛怕碰坏了似的,脸上却笑得像朵绽放的小花,“皇上真好!”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落在厅中众人耳中,滋味各异。
隆科多脸色更加不自然,干咳了一声。宣旨的太监脸上则露出标准的微笑。
舒云垂下眼睫,心中那丝不安却愈发扩大。皇上此举,太过刻意,也太过…贴心。
贴心到让她感到害怕。她恭敬地谢了恩,让乳母小心地将赏赐捧回院里。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府。
最高兴的自然是老夫人赫舍里氏。她捻着佛珠,连连点头:“皇上圣明!这是兴哥儿的造化!也是我隆家的荣耀!云儿,你要好好教导兴哥儿,万不可辜负皇恩!”她只觉得这是皇上对隆府、对嫡系的看重,心中十分慰藉。
而李四儿的院落里,则是另一番光景。
“什么?!皇上赏了那个小崽子?!”李四儿听到丫鬟战战兢兢的回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一股滔天的妒恨直冲头顶。她
猛地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摔在地上,顿时碎成几段!
“凭什么!那个黄脸婆生的小贱种凭什么!”她气得浑身发抖,面容扭曲,再不见半分平日的妖娆妩媚,“我伺候爷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她倒好!不就是做了几块破点心吗?皇上怎么就记住了?!还赏东西?还是单独赏给她儿子?!”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恨。皇上夸舒云“蕙质兰心”,如今又赏她儿子笔墨纸砚,这分明就是在打她的脸,是在抬举那个她一直踩在脚下的正室!
这让她日后在府中还有什么脸面?那些下人又会怎么看她?
“爷呢?!爷怎么说?!”她尖声问道。
丫鬟吓得跪在地上:“爷在前厅接的旨,看起来…挺高兴的…”
“高兴?!”李四儿尖叫一声,随手抓起手边的一个粉彩花瓶又要砸,被心腹嬷嬷死死拦住。
“姨娘息怒!息怒啊!万万不可!这是皇上赏的,爷高兴也是常理…您可不能再闹了,前几日朝堂上的事…”嬷嬷低声劝着,提醒她隆科多刚因她挨了训斥。
李四儿想到此事,更是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她脸色发青,猛地伏在榻上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咒骂舒云母子,言语恶毒不堪。
她再得宠,也终究是个妾室。皇上的赏赐,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雨露,落向哪里,从来不由她掌控,甚至不由隆科多掌控。
这种无力感,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舒云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让她几乎发狂。
乾清宫内。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禀报着赏赐送达隆府后的情形。 “…隆大人自是感激涕零,叩谢天恩。岳兴阿小公子年纪虽小,却甚是知礼,欢喜非常,直说…说‘皇上真好’。”梁九功斟酌着词句,略去了隆科多的尴尬,只挑了好听的说,
“赫舍里夫人也教导小公子,定要用心向学,不负圣望。”
玄烨坐在窗下,手里把玩着一枚和田玉扳指,面无表情地听着。
当听到梁九功复述那句稚嫩的“皇上真好”时,他捻动扳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孩子收到赏赐时,眼睛发亮、又惊又喜的模样。
纯粹,干净,不掺任何杂质。
而那个女子…她教导儿子要“用心读书,不负圣望”。
果然是个心思剔透、一点即通的。她似乎总能明白他举动之下的深意,哪怕他并未明言。
一种极其微妙的、近乎熨帖的感觉,悄然抚平了他心中因朝堂和后宫带来的那点烦闷与厌倦。
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然而,当梁九功躬身退下后,玄烨的目光却投向窗外,久久没有收回。
那句“皇上真好”,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他深沉似海的心湖,泛起一圈极轻极浅,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他忽然觉得,这点微不足道的赏赐,换来的这份纯粹的欢喜和那句真诚的童言,似乎比国库里堆积如山的珍宝,比后宫里那些精心准备的歌舞和奉承,更让他觉得…舒心。
至于那个因此而在后院妒恨交加、哭闹不休的妾室,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甚至,想到她的不快,他心中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漠然。
君心微动,始于毫末。
这细微的波动,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