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寿康宫出来已是入了夜,皇帝陪太后用完晚膳,心中的疑虑似乎被暂时安抚,却又没有完全消散。
刚行至宫道转角,却见前方一人身着太医官服,正垂手躬身立在路边,似是等候已久,见他出来,立刻上前跪倒。
是太医院院判章弥。
皇帝脚步略缓,走到近前。
章弥已是须发花白,此刻深深一揖,声音苍老:“微臣参见皇上。”
“章太医?何事在此等候?”
章弥伏地,声音带着沙哑:“回皇上,微臣是来向皇上请辞的。”
“臣年老体衰,近来深感精力不济,于医术一道更是颇觉迟钝,难当为宫中贵人诊治之重任,唯恐稍有疏漏,酿成大祸。”
“特此向皇上请辞乞骸骨,望皇上恩准臣告老回乡。”
皇帝有些意外:“章太医在太医院效力多年,医术精湛,何出此言?”
章弥叩头,语气恳切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皇上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实在是年岁不饶人,尤其……尤其经莞嫔娘娘小产一事,老臣未能保全龙胎,心中惶恐,更觉难以胜任。”
皇帝目光微凝,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异样:“莞嫔小产,乃华妃之过,与太医何干?你为她保胎期间,朕未曾听你禀报有何异常。”
章弥嘴唇嗫嚅了几下,目光快速扫过左右,声音压得极低:“皇上明鉴!微臣斗胆……臣为莞嫔娘娘保胎期间,悉心调理,娘娘脉象确曾……确曾偶有细微异常。”
“但臣学艺不精,未能深究根源,只以为是娘娘心气郁结所致,多加休养便好,如今想来,实在是臣之失职!”
“可……莞嫔娘娘当日小产,胎像崩陷之急之猛,实非寻常……”
“臣隐约察觉,娘娘似乎……似乎长期接触过什么寒凉伤胎之物,损伤胞宫,方导致此次稍稍冲撞便……”
“微臣愚钝,始终未能参透缘由……只是……只是恍惚觉着……娘娘脉象……似是从翊坤宫听事一事后开始变差的……”
章弥说到这顿了顿,似是发现不合适,急忙开始找补,“但臣确实未曾查明来源,不敢妄言,请皇上治罪!”
他说完立刻深深俯首,几乎将头抵到地上:“微臣失言,皇上恕罪!”
罚跪半个时辰终究不至于令人小产,未免将来有人多疑生事,他如今将莞嫔落胎一事尽数推托至年妃宫中的欢宜香上,想必娘娘日后也可以放心了。
皇帝闻言,眼神晦暗不明,脸瞬间沉了下来。
麝香?!
原本以为不过是后宫争风吃醋引发的意外,却没想到,底下竟可能藏着如此肮脏的算计。
章弥负责莞嫔胎象,从未禀报过任何麝香之事!如今人要走,却才吐出这么一句!
可华妃宫中早已没有麝香,那是他亲自暗示去除的!断无可能有遗留!
莞嫔有孕以来更是深居简出,不曾拜访过任何一位妃嫔,长期?那便只可能是在她自己的碎玉轩沾染上的脏东西!
可章弥保胎期间为何从不禀报?他堂堂院判!难道医术真就如此不精?!!偏偏等到请辞时又来“隐约觉得”?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但多年帝王心术让他硬生生压下了翻腾的怒火。
他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章弥,眼神锐利如刀,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罢了,人各有志,章太医在太医院效力多年,如今年事已高,便早日荣归故里,颐养天年吧。”
章弥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更加沉重,再次叩首:“谢皇上恩典。”
皇帝不再看他,转身大步离开,明黄色的衣角在炽热的烛光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一回到养心殿,皇帝立刻屏退左右。
殿内只剩下他一人时,他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震怒和冰冷。
“夏刈!”他低声喝道。
一个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角阴影里:“奴才在。”
皇帝的指尖冰冷,一下下敲着御案,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你亲自带人去办,等章弥离了京城地界,找个隐蔽处,‘请’他留下!”
“朕要你,撬开他的嘴!莞嫔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沾染上麝香的!那东西,究竟从何而来!一字一句,都给朕问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咯咯轻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朕倒要看看,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戕害皇嗣!”
“是。”夏刈低声应道,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殿内只剩下皇帝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眼神深不见底,仿佛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幕后黑手……
无论是谁,他定要将其揪出来,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