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药房的日子对于秦玥来说彻底变了模样。
“还行”两个字,是林郎中给秦玥背书的评价,也是她学医生涯的开端。
那本泛黄的《濒湖脉学》不再是仅供背诵的经文,而成了日日翻阅的宝典。
林郎中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秦玥能清晰地感觉到,药房里无形的壁垒消失了。
教学开始了,却并非秦玥想象中那般,先生坐而论道,弟子恭听教诲。
林郎中的教法,和他的性子一样,硬邦邦,带着一股子呛人的药味。
“过来。”
林郎中放下手中的药杵,也不看秦玥,只伸出自己的左手腕,搁在诊脉用的软垫上。
他的手腕枯瘦,皮肤松弛,青筋虬结。
秦玥的心跳得飞快,她依言走过去,学着书上的样子,伸出自己三根细嫩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了上去。
指尖触到先生微凉而粗糙的皮肤,她紧张得指尖都有些发颤。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些歌诀:
“浮脉惟从肉上行…沉脉重按始得寻…”
“静心。”
林郎中闭着眼,声音不高,却像根针扎破了秦玥纷乱的思绪。
“感受指下。”
秦玥屏住呼吸,努力集中精神。
指腹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像隔着厚布敲击的小鼓,模糊不清。
她努力分辨着,是浮是沉?是快是慢?只觉得那跳动微弱又缓慢。
“如何?”林郎中睁开眼,目光锐利。
“先生…好像…有点沉…有点迟?”
秦玥不确定地小声回答,额头都冒了细汗。
林郎中没说话,抽回手。
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刚才被秦玥按住的寸口位置,又点了点秦玥自己的手腕示意:
“位置错了。中指按关,食指按寸,无名指按尺。”
“你三指并得太紧,指腹着力不均,压得太死,气血都让你压住了,能摸出什么?”
秦玥脸一红,赶紧调整手指的位置和力度。
“再按。”林郎中重新伸出手腕。
这一次,秦玥更加小心翼翼,按照先生的指点,三指分开,指腹轻轻落下,如同羽毛拂过水面。
她凝神静气,努力捕捉指下那细微的变化。
渐渐地,那搏动似乎清晰了一些,沉稳有力,不快不慢。
“是…平脉?”她试探着问。
“嗯。”林郎中只应了一声,算是认可。
“记住这感觉。你的手嫩,感知更灵,但力道控制要准。指腹是探针,不是秤砣。”
这便是秦玥的第一课:找准位置,放轻力道。
为了练这“轻”字,林郎中让她每日用指腹去感受不同药材的纹理。
刚碾碎的药粉的细腻,干枯草叶的脉络,老树皮的粗糙,甚至水珠在指尖滚动的触感。
秦玥的手指尖很快就磨得有些粗糙,但触觉却似乎真的敏锐了许多。
认脉是枯燥而漫长的。
林郎中从不讲解理论,只让她反复在自己手腕上练习,感受不同的脉象。
有时秦玥按了半天,只觉得指下跳动模糊一片,分辨不出所以然,急得额头冒汗。
林郎中也不催促,只闭目养神,等她实在摸不出,才冷冷一句:
“心浮气躁,指下无神。静不下来就出去扫院子。”
秦玥只能深吸几口气,压下杂念,重新凝神。
有时林郎中会故意活动一下手腕,或是咳嗽一声,让脉象产生细微变化,然后问:
“感觉到了吗?刚才是什么?”
若秦玥答不出或答错,他便不再言语,只让她继续按,直到她自己琢磨出那瞬间的不同。
那本《濒湖脉学》上的批注,成了秦玥夜里最珍贵的“先生”。
白天摸到的困惑,晚上就在油灯下对照着批注苦思冥想。
林郎中的批注往往极其简练,有时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箭头,甚至是一个小小的“重”或“缓”字。
秦玥需要将这些碎片化的提示与白天指下的感觉一一对应、印证。
“滑脉如珠替替然……”
她念着歌诀,回忆着白天在先生手腕上偶然触到的一次感觉,那脉象像是几颗圆润的小珠子,快速地从指腹下滚过。
她翻开书页,在滑脉那段的旁边,果然看到林郎中用朱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旁边还标了个小小的“速”字。
秦玥恍然大悟,原来先生早就点出了滑脉的关键在于“流利”和“快速”。
除了脉学,药房的活计也成了学习的一部分。
以前分拣药材,林郎中只要求她按名字或形态分开。现在不同了。
“把这堆甘草拿过来。”
林郎中指着墙角一个麻袋。
秦玥费力地拖过去。林郎中抓出一把,摊在桌上:
“挑,把根粗皮细、断面黄白、味甜者拣出来。”
她学着先生的样子,拿起一根,看色泽,闻气味,甚至掰开一点尝尝味道。
动作笨拙,速度也慢。
林郎中也不帮忙,就在一旁配他的药,偶尔瞥一眼,看她挑得不对,就用手指点一下:
“这根,外皮有黑点,受潮了,药性损。”
“这根,尝之发酸,存放不当,不能用。”
秦玥默默记下,手上的动作愈发仔细。
她这才明白,药房角落那些看似随意堆放的同种药材,原来先生心中早有优劣之分,只是以前她不懂。
碾药也不再是单纯的力气活。
林郎中会要求她根据药方的不同,将药材碾成不同的细度。
有的药需粗末取其气,有的药需细粉取其质。
力道的大小,碾磨的时间,都影响着药效。
有一次,秦玥碾一批用于外敷的冰片,因力道过猛,时间过长,冰片受热挥发了大半,药效大减。
林郎中闻了闻碾钵,眉头紧锁,只说了两个字:“重碾。”
那批冰片价值不菲,秦玥又心疼又愧疚,碾得更加小心翼翼,再不敢有丝毫马虎。
最考验人的,是处理那些气味浓烈或带有毒性的药材。
比如炮制生半夏,需用生姜、白矾反复浸泡,以减其毒性。
那刺鼻的气味熏得人眼泪直流,手上皮肤也容易过敏红肿。
秦玥忍着不适,严格按照林郎中的要求操作。
林郎中会在一旁盯着,看她步骤是否正确,防护是否到位。
他从不夸赞,若秦玥做得对,他便走开。
若稍有差池,他那冰冷的目光便足以让秦玥心惊胆战,立刻改正。
日子在药香、脉息和不断重复的劳作中悄然滑过。
秦玥的手不再细嫩,指腹覆上了一层薄茧,指尖常带着洗不掉的药渍。
她的眼力却愈发锐利,能轻易分辨出药材的细微差别。
她的指尖也愈发敏感,能捕捉到脉象中最微妙的起伏变化。
偶尔,林郎中会让她试着处理一些简单的病患。
通常是府里一些头疼脑热的下人,或是府衙里当差的小吏扭伤了胳膊。
秦玥总是紧张万分,先仔细询问症状,再凝神诊脉,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出方子,或是调制外敷的药膏,每一步都要偷偷瞄一眼林郎中的脸色。
林郎中通常不置可否,只在秦玥明显犹豫或出错时,才用他那惯有的冷硬语气点破:
“畏寒无汗,舌苔薄白,此乃风寒表实证,你开这解表的方子力道太轻,如同隔靴搔痒。”
“这瘀肿处发热,色红,是热瘀,你那药膏里冰片分量加倍。”
秦玥默默记下,回去对着医书和先生的批注反复琢磨。
失败和挫折是常有的,被病人抱怨药效慢,被林郎中冷言冷语地批评。
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远行的爹,学好本事,照顾好自己,就是对远行爹爹最好的慰藉。
夜深人静,油灯下,她翻开《濒湖脉学》,书页边缘已经被她翻得起了毛边。
空白处也添上了她自己的,歪歪扭扭的批注和疑问。
那些林郎中留下的神秘符号,有些她已能解读,有些仍是谜题。
她看着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属于林郎中的字迹,仿佛能透过墨迹,感受到先生沉默外表下那份对医术的严谨与执着。
这份执着,如同药房里经年不散的药香,无声地浸润着她。
支撑着她在这条艰难又充满奇趣的医路上,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去。
她知道,离学会先生全部本事的路还很长,但每一天的指下感知,每一次的药杵起落,都在让她离那个目标更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