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端午的晚霞将巷子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
隋安儿家的小院里,此刻却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两张借来的方桌拼在一起,几乎占据了院子的大半空间。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冒着热气、散发着箬叶清香的粽子,表皮酥松、馅料酸香扑鼻的破酥包,几样隋安儿精心烹制的家常小菜。
最显眼的,是桌子中央放着的一小坛雄黄酒,旁边摆着一圈粗陶小酒杯。
院子里挤挤挨挨坐满了人。
林郎中坐在主位,秦阳坐在他的旁边。
王掌柜带着妻子和儿女,女儿乖巧的坐在母亲身边,小儿子则眼巴巴盯着盘子里的蜜枣粽。
徐嬷嬷坐在隋安儿身边,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小秦瑶,时不时逗弄一下。
还有阿土一家。
小小的院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人声笑语几乎要掀翻了屋顶。
筷子起落间,是对隋安儿手艺的真诚夸赞。
小秦瑶被徐嬷嬷逗得咯咯直笑,安禾则好奇地想去抓岩桑腰间挂着的银饰。
王掌柜端起面前那杯颜色橙黄,带着浓郁药味的雄黄酒,浅浅抿了一口。
那辛辣微苦的滋味让他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仿佛这滋味正应了这端午的景。
他将酒杯轻轻摆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目光扫过满座的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周围的喧闹:
“明天三小姐就要离家,启程去江南了。”
王掌柜顿了顿,语气带着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幸得圣上垂怜,颁布了赎身新政,我一家才能凑足银钱脱了籍。否则这次三小姐远嫁,夫人十有八九会点我去江南送嫁。”
提起赎身,王掌柜脸上又浮起感激之色:
“夫人念在我们一家多年来还算忠心勤勉,非但没有在赎身上刁难,连我们凑的赎身银子都没收,还让我继续管着城里的铺子,每月照发月钱。这份恩情,我一家感激不尽。”
他端起酒杯,又郑重地抿了一口。
坐在他对面的岩桑,早就被那杯雄黄酒勾起了好奇心。
他学着王掌柜的样子,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仰头就是一大口!
“嘶!!”
强烈的药味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辛辣苦涩瞬间充斥口腔,直冲天灵盖。
岩桑被辣得龇牙咧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连忙抓起筷子,夹了一大口青菜塞进嘴里猛嚼,又端起旁边的菜汤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
才算是把那股子冲劲压下去,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岩桑自己也被自己逗笑了,他抹了把嘴,黝黑的脸上满是爽朗。
“好酒,够劲,就是有点会打嘴。”
他看向秦阳,话题一转,声音洪亮。
“这是好事啊,王大哥脱了籍,自由身了。兄弟,你家的大好事也快到了。”
“我可听说了,佤山上试种的那片江南稻,长势那叫一个喜人。灌浆灌得饱饱的,穗子都沉得弯了腰。”
“只要老天爷赏脸,肯定能成。到时候,孙知府兑现承诺,你们一家子脱籍的日子,那是指日可待啊,哈哈哈哈。”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投向了秦阳和隋安儿。
秦阳脸上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隋安儿则微微红了眼眶,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啊,快了,快了。”秦阳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这时,众人的目光又自然地转向了坐在隋安儿身边,正慢条斯理给小秦瑶喂米汤的徐嬷嬷。
徐嬷嬷察觉到大家的目光,失笑地摆了摆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
“看我这个老婆子作甚?”徐嬷嬷的声音平和。
“我呀,黄土都埋到脖子根了,还折腾什么脱籍不脱籍的?家里那几个铜板,东拼西凑也就够个温饱,哪还有余钱赎我这张老皮,再说了。”
她环视了一下这个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院。
“脱了籍,就不能再住府里给的地方了,得自己出去赁房子,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们一家子商量好了,勒紧裤腰带,凑钱,先把孙辈的籍给脱了。我这把老骨头,就这样了,挺好。”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透着一股为儿孙计深远的慈爱与坚韧。
徐嬷嬷说完,看向王掌柜:“王掌柜,你这脱了籍,房子看得怎么样了?可有合心意的落脚处了?”
王掌柜闻言,脸上的喜色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愁容和无奈。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唉,别提了。这些日子,腿都快跑断了。”
“合适的房子不是没有,要么地段太偏;要么就是价钱太高,实在负担不起;要么就是房子太破旧,修葺起来又是一大笔钱。”
“看来看去,竟没一处真正合意的。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他看向秦阳和隋安儿。“秦兄弟,安儿妹子,你们也得早做打算了。这脱籍是好事,可脱了籍,这安身立命之所,就是头等大事了。”
秦阳和隋安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这些日子,他们满心满眼都扑在稻种试验上,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对自由的憧憬里,竟完全忽略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环。
脱籍之后,住哪里?他们一家四口,难道要流落街头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知后觉的恍然和一丝无措,连忙郑重地点头:
“是是是,王大哥提醒得是,我们之前光顾着高兴了,这房子的事,确实得赶紧张罗起来。”
听到房子,一直安静吃饭的阿土娘突然放下了筷子。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个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阿土娘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
“是这样,我前些日子去城门口那边办事,看到靠近城门里边,挨着官道不远,有一大块空地,空了好些年了。”
她比划了一下:“地方是真不小,我估摸着,要是起房子,足足够起三座规整的院子,前头还能留出铺面的地方。”
“但坏就坏在它太大了,官府一直不肯拆开来零卖,非要整块地一起出手。这价钱,普通人家谁买得起,所以就一直荒在那儿,长了老高的草。”
她顿了顿,看着王掌柜、秦阳,还有岩桑,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
“我的想法是咱们三家,合伙把这块地整个盘下来。然后咱们自己把它分成三块,清清楚楚,一家一块。”
“前面临着官道的那一面,正好盖铺面,不管是开个小铺子做点买卖,还是租出去收点租钱,都是进项。”
“后面呢,就是自家住的院子和房屋。想盖几间就盖几间,想怎么盖就怎么盖。”
这个大胆的想法一抛出来,整个小院瞬间安静了。
岩桑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大腿,黝黑的脸上放出光来,声音洪亮如钟:
“好!这个主意好啊,阿妹,你这脑子真灵光。”
他兴奋地环顾众人。
“三家人住一起,多好,互相有个照应。谁家有个急事,喊一嗓子就来了,比现在住得七零八落强多了。”
“而且,自己盖的房子。”岩桑的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向往。
“想盖什么样就盖什么样,厨房要大,院子要敞亮,能种点菜养几只鸡最好。”
“不像我们现在住的屋子,买的时候就是旧的,想改个灶台都怕把墙弄塌了,憋屈。”
王掌柜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眼中流露出思索和明显的心动。
秦阳和隋安儿更是听得心潮澎湃。
自己盖房子,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有院子,有房间,再也不用担心被赶走,这简直是他们流放以来,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然而,这毕竟是天大的事。买地、建房,哪一样不需要大笔的银钱?
合伙买地,日后如何划分?如何管理?都是需要细细思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