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降临，为巍峨的龙虎山披上了一层神秘而静谧的墨色纱衣。
一轮皎洁的圆月悬于天穹，清冷的光辉如同流淌的银汞，洒遍了山间的每一片青瓦，每一棵古松。
白日里翻腾的云海，此刻在月光下变得格外温柔，像是凝固的牛乳，铺展在群山之间，偶尔有夜风拂过，才掀起一两道微不可察的涟漪。
晚膳过后，青玄并没有立刻带艾露莎回客房休息，而是牵着她的手，沿着一条鲜为人知的玉石小径，向着天师府后山的一处断崖走去。
这里是青玄年少时最喜欢来的地方。
崖边筑有一座小小的观景亭，名为“揽月亭”，亭外，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迎客松虬枝盘曲，一半扎根于崖壁，一半探出身子，仿佛要将天上的明月拥入怀中。
站在此处，俯瞰是无垠的云海，仰望是璀璨的星河，天地之壮阔，尽收眼底。
两人并肩立于亭边，谁也没有说话。
山风吹拂着艾露莎绯红色的长发，也撩动着青玄素色的道袍衣角。
他们静静地感受着这份独属于彼此的宁静，以及空气中那与阿斯兰特截然不同、清冽而纯净的灵气。
许久，还是艾露莎先打破了沉默。
“这里很美。”她轻声说道，眼中映着漫天星辰，“和马格诺利亚的星空不一样，这里的星星，感觉离我们更近，也更..清澈。”
“是啊。”青玄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我小时候，每次修行累了，或是心里有事，就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对着这片云海发呆，看着月升日落，很多烦恼，不知不觉地就散了。”
艾露莎转过头，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她看着青玄，目光温柔而敏锐：“你现在，就有心事，对吗？”
尽管青玄从祖师殿出来后，一直表现得沉稳如常，但那份深藏在眼底的忧虑与自责，又如何能瞒得过与他心意相通的艾露莎。
青玄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苦笑了一下。他转过身，面对着艾露莎，伸出双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嗅着那熟悉的、让他安心的气息，声音低沉地响起，“我....在害怕。”
艾露莎安静地抱着他，没有插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
她知道，此刻的他，需要的不是劝慰，而是倾听。
“师尊说，幻心古道，会引动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青玄的声音有些发涩，“艾露莎，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
“我怕的，不是那些所谓的幻象，不是试炼的艰难。我怕的是，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受到伤害，甚至....再一次经历冥府之门时的那种绝望。因为，那份恐惧，就是诞生出那个‘我’的根源。”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怀中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那个业魔化身，是我的一部分。是我对你那份偏执的爱，与无边的愤怒、憎恨所结合的产物。是我亲手……给你的世界，创造出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每一次呼吸，我都能感觉到那个家伙的存在。他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映照出我内心最丑陋、最黑暗的一面。明日，我就要进入幻心古道，去直面这一切。我怕……我怕我会迷失在里面，怕我道心不坚，会被那份黑暗彻底吞噬。”
这番话，是他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最深沉的恐惧。
在师尊面前，他表现出的是斩断道障的决心；但在爱人面前，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
艾露莎抬起头，离开了他的怀抱，但双手依旧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充满了力量。
“青玄，看着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你说的，不对。”
“那个东西，不是你的‘一部分’，更不是你对我的爱所诞生的。它是你心魔的产物，是你最纯粹的爱，被绝望与痛苦污染后，所扭曲的倒影。它是一面扭曲的镜子，映出的只是一个可笑又可悲的怪物，而不是真实的你。”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带着一丝清凉。
“你对我的爱，不是你的弱点，更不是什么‘道障’。恰恰相反，它是我见过最强大的力量。是它，让你跨越世界来到我的身边；是它，让你在面对巨龙与恶魔时，从未退缩；也是它，让我在最黑暗的时刻，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你忘了吗？在乐园之塔，是谁将我从自我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在冥府之门，又是谁让我从深渊中苏醒？是你，青玄。你对我的爱，是守护，是救赎，是创造，绝不是毁灭。”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温暖的光，驱散着青玄心中的阴霾。
“至于幻心古道……”艾露莎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骄傲的微笑，那是属于妖精女王的笑容，“你可是那个在任何绝境下，都能为同伴开辟道路的青玄啊。区区幻境，又怎么可能困得住你？”
“你要做的，不是去‘战胜’那份恐惧，而是去‘接纳’它。告诉它，是的，我爱你，我害怕失去你，这份心情，是我最宝贵的财富。而你——”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只是一个窃取了这份财富，却永远无法理解其真意的窃贼！”
“去吧，青玄。去告诉你的心魔，谁才是身体和灵魂真正的主人。而我……”
她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我会在这里，在蜀山，在任何地方，等着你回来。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回去，回到妖精的尾巴，回到我们的家。然后，再由我们亲手，将那个冒牌货彻底抹除。”
月光下，云海前，这个吻，胜过了千言万语。
青玄心中所有的不安、恐惧、自责，在这一刻，尽数被她那炽热而纯粹的情感所融化。
他眼眶微热，再次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这一次，怀抱里充满了力量与失而复得的坚定。
“嗯，我们约好了。”
他低头，看着她胸前那枚由老天师所赐的“玄璃”护身玉符。
他伸出手，指尖在温润的玉符上轻轻一点，一缕极其精纯的、属于他本源的道力缓缓注入其中。
玉符上的太极图案，瞬间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柔和金光。
“这枚玉符，我已经留下了一道我的神念印记。无论我们相隔多远，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通过它，感受到我的存在。同样，它也会让我知道，你是平安的。”
“你也是。”艾露莎握住那枚玉符，仿佛握住了两人之间最深的羁绊，“我也会在蜀山，努力修行，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下一次，我一定会强到，站在你身前。”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甘。
冥府之门一战，她拼尽全力，却依旧无法触及到那个层面的战斗，这份无力感，同样是她渴望变强的最大动力。
“你一直，都站在我的身边。”青玄柔声道，“从未离开过。”
那一夜，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相拥着，在揽月亭中坐了很久很久。
一起看着星辰轮转，云海浮沉，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存，永远铭刻在灵魂深处。
……
第二日，晨曦初露。
龙虎山被笼罩在一片金色的晨光与淡薄的晨雾之中，宛如仙境。
青玄已经换上了艾露莎送给他的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整个人看起来英挺而决然。
艾露莎和老天师，一同为他送行至后山禁地的入口。
那是一条被浓雾笼罩的古老石阶，一眼望不到尽头，石阶的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幻心古道”四个古字，字迹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魔力。
“去吧。”老天师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眼神中却充满了期许与信任。
青玄点了点头，最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艾露莎。
没有缠绵悱恻的告别，没有依依不舍的嘱托。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所有的约定与情感，都已在昨夜的月下心语中，倾诉完毕。
此刻，他们是即将踏上各自战场的战士，一个眼神，便足以传递所有的信念。
青玄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一如初见时那般清朗。
然后，他毅然转身，一步踏入了那片深沉的浓雾之中。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古道的尽头。
艾露莎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伸手，轻轻握住了胸前的“玄璃”玉符，玉符上，还残留着他昨夜注入的温暖道力。
她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别离。
当他们再见之时，必将是双剑合璧，光耀乾坤之日。
而现在，她的战场，在遥远的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