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毒辣异常,悬在半空,像一只烧得通红的铜盆,毫不吝啬地将炽烈的光和热倾泻而下。青州城那由无数岁月磨洗得光滑的青石街道,此刻正蒸腾着肉眼可见的微微热气,空气被灼烤得扭曲抖动。
城门口排队进城的人稀稀拉拉,个个蔫头耷脑,汗水浸透了衣衫,紧贴在身上,蕴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馊味儿。守卫拄着长枪,倚靠在阴凉的门洞里,眼皮耷拉着,对眼前的一切麻木不仁,只盼着这难熬的当值时辰早些过去。
林惊澜与柳如絮,便在这片蒸笼般的酷热中,踏入了青州城的西门。两人俱是风尘仆仆,连日的赶路在他们眉眼间刻下淡淡的倦意,衣襟下摆沾着山间赶路的尘土。城外山林的清凉骤然被这城内扑面而来的热浪与人气取代,林惊澜下意识地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与人声的转换。 柳如絮抬手,指尖拂去额角细密的汗珠,抬眼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屋宇和喧嚣的人流,轻声道:“找个地方歇脚吧?这日头实在毒得很。” 林惊澜颔首,目光扫过街景。
城门内不远便是一片开阔的十字街口,正是青州城西市所在。纵然炎热,市集仍有几分活力,摊贩在路旁树荫下支起凉棚,叫卖着瓜果、茶水、布匹杂货。人头攒动,嗡嗡的人语声、讨价还价声混杂着牲畜的嘶鸣与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交织成一幅芜杂却鲜活的市井画卷。
“也好,”林惊澜应道,声音平静,在这喧嚣热浪里显得格外清晰沉稳,“寻个干净茶肆,打听些消息。” 两人汇入人流,沿着街边树影稍浓的一侧前行。暑气蒸腾,汗意黏腻,林惊澜的气息却依旧悠长沉静,步履从容,仿佛周身燥热的空气也被他这份内敛的平静推开少许。柳如絮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眉宇间自带一股飒爽,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四周,留意着任何可能的动静或线索。
走了不过百余步,前方一小片空地渐渐清晰。空地中央有一株粗壮的古槐,枝条虬劲,伸展出一片浓密的绿荫,在灼灼烈日下撑出一方难得的清凉。这本该是行人歇脚的好去处,此刻却气氛诡异地紧绷着。
古槐下围拢着不少路人,个个伸长脖子,却又下意识地与核心保持着一段距离。人群里死寂一片,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压抑的沉默弥漫着,间或夹杂着几声无法完全抑制的、短促而可怜的啜泣。 林惊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那危机的中心。
古槐粗糙的树干上,背靠着一位极其年轻的姑娘。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缀着几处细小补丁的青色粗布衣裙,身形单薄得像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芦苇。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磨损得厉害、琴弦都有些暗淡的旧琵琶,仿佛那是她仅存的护身符。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瓣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几乎失了血色。那双原本该是清亮的眼眸,此刻盈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泪水无声地滚落,在她沾满尘土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她的恐惧,源自面前几步之外那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算得上挺拔,只是那张脸透着明显的酒色过度之气,眼袋浮肿,眼神浑浊而轻佻。他穿着一身昂贵的云锦长袍,腰间束着镶玉腰带,手指上几枚硕大的宝石戒指在树影漏下的光斑里闪烁着刺目的光。
此刻,他那张还算端正的脸上挂着令人极度不适的、猫戏老鼠般的恶劣笑容。 两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家丁护卫如铁塔般立在他身后,双手抱胸,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四周试图靠近或流露出些许不满的围观者。在这两道凶戾目光的威慑下,那些原本可能浮起的同情或议论,瞬间被压回了喉咙深处。人们沉默地看着,眼神里更多的是对惹祸上身的畏惧和明哲保身的麻木。
“哭?”锦衣恶少嗤笑一声,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油滑腔调,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哭什么?少爷我看上你了,是你这贱命里修来的福气!抱着个破琵琶在这鬼嚎能挣几个铜板?跟少爷我回府去,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任你挑,不比在这日头底下卖唱强得多?”他一边说着,一边踏前一步,手指带着轻佻的意图,朝那姑娘苍白颤抖的下颌伸去。 “不…不……”姑娘惊恐地猛缩了一下脖子,整个人更深地往粗糙的树干上贴去,仿佛要嵌进树皮里躲藏起来,怀里的琵琶抱得更紧,发出细微的木料摩擦声。她的声音破碎而微弱,充满了绝望,“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我还要攒钱给爹抓药……” “抓药?哈哈!”恶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声干瘪又刺耳,“你爹那点病算什么玩意儿?跟了少爷我,多少药钱都给你出!省得你在这儿丢人现眼!”他见姑娘抗拒,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玩味的光更盛,更添了几分被拂逆的愠怒和不耐烦。
“别给脸不要脸!”他陡然拔高了声调,脸色阴沉下来,猛地伸手,不再去碰姑娘的脸,而是极其粗暴地抓住了她单薄衣衫的前襟,用力向外一撕! “嘶啦——” 不算结实的粗布应声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姑娘纤细锁骨下大片雪白的肌肤和里面同样破旧的里衣一角。这突如其来的暴行和暴露,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姑娘紧绷的神经。
“啊——!” 尖锐凄厉的惨叫声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刺得人耳膜生疼。她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顺着粗糙的树干滑坐到滚烫的青石地上,琵琶脱手摔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蜷缩着身体,双臂死死抱住自己,试图遮挡裸露的肌肤,眼泪汹涌而出,几乎成了无声的呜咽。
“拖走!”恶少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猎物,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得意的笑容,对着身后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一挥手,语气如同在处理一件碍眼的货物。 两个护卫脸上立刻堆起狞笑,搓着手,大步上前,沉重的靴子在青石板上踏出闷响。一人弯腰,粗壮的手臂径直抓向姑娘瘦弱的肩膀;另一人则配合默契地去掰她死死护在胸前的手臂。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泣,有人不忍地别过脸去。然而,那两名护卫凶悍的目光扫过,所有的骚动瞬间平息,只剩下那姑娘绝望的呜咽和护卫粗重的喘息声在烈日下回荡。
就在那护卫蒲扇般的大手即将扣上姑娘肩头的一刹那—— 一道细微却异常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嗤!嗤!嗤!” 三缕锐不可当的气劲撕裂闷热的空气,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的轨迹。它们的目标并非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护卫,也并非那嚣张跋扈的恶少,而是径直射向三人身前一步之遥的青石地面。 “笃!笃!笃!” 三声短促而沉闷的金石交击之声几乎是同时炸开,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两名护卫的动作猛地僵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恶少脸上残忍的笑容也瞬间凝固,惊疑不定地低头看去。
只见三枚边缘磨损、色泽黯淡的普通黄铜钱,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钉入地面!它们并非随意散落,而是排成一条笔直的细线,每一枚铜钱都没入坚硬石面足足半寸有余,只留下半圆形的轮廓暴露在烈日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铜钱嵌入处,石面裂开细微却清晰的蛛网状纹路,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瞬间蕴含的沛然力道与精准掌控。
这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一幕,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场中所有的动作和喧嚣。人群的抽气声猛地拔高,无数震惊、疑惑、甚至隐含一丝期待的目光,齐刷刷地循着暗器射来的方向聚焦过去。
林惊澜的身影平静地立在人群之外。他不知何时已悄然上前了几步,正好站在人群前方,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空地核心。他的神情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方才那惊鸿一现、足以震慑全场的手段并非出自他手。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凝聚着一片冰封寒潭般的冷意,清晰地映出那锦衣恶少和他爪牙的丑态。
他并未看那瑟瑟发抖的姑娘,也未扫视那些噤若寒蝉的围观者,只是对着那因惊愕而一时忘了动作的恶少,极其平淡地吐出一个字: “滚。” 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刻意灌注内力,却奇异地压过了场中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那平静的字眼下,蕴含着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山岳般沉稳而不可撼动。
短暂的死寂过后,那锦衣恶少脸上的惊愕迅速被难以置信的羞怒取代。他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死死锁定在林惊澜身上。当看清对方不过是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相貌平平、甚至带着几分旅途风尘之色的青年时,一股被低贱之人冒犯的滔天怒火瞬间吞噬了他残余的理智。
“你…你他妈敢叫我滚?!”恶少的脸颊肌肉因暴怒而扭曲抽搐,声音因极度激动变得尖锐刺耳,唾沫星子几乎喷溅出来,“瞎了你的狗眼!知道本少爷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在这青州城的地界上,敢管本少爷闲事的,坟头草就是你的归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