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更急,如刀似割,卷起孝陵神道上未干的血迹与残甲,呜咽着扑打在幸存者的脸上。塌陷的巨坑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吞噬了地宫、断壁、以及无数来不及逃离的性命,只剩下弥漫的烟尘与刺骨的死寂。 林惊澜单膝跪在雪地里,紧紧抱着怀中昏迷的父亲林镇远。父亲的身躯轻得可怕,如同枯朽的树枝,仅存一丝微弱的温热透过褴褛的衣衫传来。他小心翼翼地探着父亲的脉搏,那跳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顽强地不肯熄灭。十年顽强地不肯熄灭。十年囚禁,非人折磨,若非父亲意志坚韧如铁,若非那虎符龙气关键时刻的护持……林惊澜不敢再想下去。 柳如絮默默守在一旁,玄阴真气在她掌心流转,化作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寒霜,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林镇远几处最严重的伤口上,试图延缓鲜血渗出、冻结邪毒。她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迹已凝结,方才硬撼天雷余波和千面狐毒箭的伤势并未全消,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始终不曾离开林惊澜和他怀中的老人。 “林…林大人!”雷刚拖着沉重的巨斧,脚步踉跄地走到近前。这位铁塔般的汉子,此刻浑身浴血,盔甲残破,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看着林镇远那张枯槁却依稀能辨出昔日英武轮廓的脸,虎目之中竟泛起一层水光。“末将…末将有罪!”他声音嘶哑,猛地单膝跪地,巨大的斧柄重重砸在雪地上。 鲁陵川扛着那半截染血的石柱,喘着粗气,瓮声道:“雷大胡子,现在不是请罪的时候!这孝陵卫的兄弟尸骨未寒,地宫塌了,凶兽尸傀也清理得差不多,可那老狐狸跑了!还有这鬼天气,林老大人这身子骨,再冻下去怕是不成!” 朱大常凑了过来,他那件宝贝饕餮袋鼓鼓囊囊,此刻却难得地没有掏出什么古怪物事。他搓着手,看着林镇远,又看看林惊澜,胖脸上少有的正经:“林小哥,令尊气血两枯,邪寒入体,又经地宫阴煞侵蚀多年,寻常药物怕是…怕是吊命都难!得尽快都难!得尽快寻个温暖避风处,再找名医圣手,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方才道爷我在地宫入口附近,捡到点好东西…”他鬼鬼祟祟地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瓶,瓶身温润,隐隐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像是‘九转还魂丹’的味儿,虽不纯,但吊命续气应该管用!” 莫小七手中五彩折扇已收起,一身青衣沾满尘土血渍,眉头紧锁:“朱道长所言极是。此地非久留之地,孝陵卫伤亡惨重,需立刻整顿。雷指挥使,当务之急是救治伤员,收敛阵亡将士遗骸,加固外围防线,以防千面狐或其同伙卷土重来,更要防止再有凶兽从其他裂缝钻出。至于林老大人…”他看向林惊澜,“大师兄,金陵城内局势复杂,各方眼线密布。老大人身份特殊,若贸然现身,恐生不测。需寻一隐秘安全之处安置。” 雷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去我的别院!就在孝陵卫大营后山,依山而建,有暗道直通营内,极为隐蔽!我立刻调集最可靠的亲兵把守!所需药物、大夫,我亲自去办!”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枚黑沉沉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虎头,双手捧给林惊澜,“林公子!此乃孝陵卫指挥使副令!持此令,可调动孝陵卫除我亲兵外的所有兵马!雷刚无能,累及林大人至此,更险些铸成大错!今日起,孝陵卫上下,听凭公子差遣!只求…只求能弥补万一!” 令牌入手冰凉沉重。林惊澜看着雷刚那布满血丝却无比诚恳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气若游丝的父亲。这令牌是权力,更是烫手山芋,是雷刚的投名状,也可能是催命符。但此刻,为了父亲,为了应对接下来的惊涛骇浪,他需要这份力量。 “好。”林惊澜没有推辞,将令牌收起,“有劳雷指挥使安排。父亲安危,拜托了!” 雷刚的别院,果然隐蔽。坐落在一片茂密的雪松林深处,背靠陡峭山崖,仅有一条仅容马车通行的蜿蜒小路与外界相连。院墙高厚,内里格局紧凑,暗哨密布。几间暖阁早已烧起地龙,温暖如春。 林镇远被安置如春。 林镇远被安置在最里间、防守最严密的暖阁内。朱大常献出的那枚疑似“九转还魂丹”的药丸,被林惊澜用《两仪》真炁小心化开,辅以柳如絮的玄阴真气引导药力,缓缓渡入林镇远口中。丹药果然神效,虽未能立时唤醒,但老人灰败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呼吸也平稳了些许。雷刚请来的金陵城中一位极擅内伤、口风极紧的老军医,也已被“请”来,正在外间斟酌药方。 安置好父亲,林惊澜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一股深沉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地宫中的连番恶战、硬撼天雷、血脉相认的冲击,消耗了他太多的心神与真炁。 暖阁外的小厅,灯火通明。柳如絮默默调息,修复伤势。鲁陵川抱着他那根不离陵川抱着他那根不离身的“兵器”——半截石柱,靠在墙角打盹,鼾声如雷。朱大常则对着桌上雷刚派人送来的丰盛饭菜大快朵颐,吃得油光满面,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亏了亏了,那半颗‘九转还魂丹’可是道爷我压箱底的棺材本儿,林小哥得赔我十桌…不,二十桌这样的席面才行…” 林惊澜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卷着雪沫灌入,带着松林的清冽气息。远处孝陵卫大营的方向,隐约传来号令声和篝火的微光。他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虎符,思绪翻腾。 父亲口中“虎符…龙脉…钥匙…”的碎片信息,如同迷雾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却又模糊不清。朽木翁的意志真的被天雷和崩塌彻底湮灭了吗?那惊鸿一瞥的干枯手掌…是幻觉?还是…?千面狐逃脱,他口中的“朽木翁大人重生”是何意?三月三大典在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父亲的出现,虎符的异动,又会搅动怎样的风云?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青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了许多,显然伤势恢复得不错。她将药碗放在林惊澜旁边的桌上,轻声道:“林大哥,柳姐姐的药熬好了,趁热喝吧。林伯伯那边,老大夫说脉象暂时稳住了,但沉疴已久,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多谢青鸾姑娘。”林惊澜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传来。 青鸾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林大哥,方才我去地宫塌陷处想看看有无遗漏的线索…在靠近原来明楼废墟的一处雪堆里,我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孝陵卫的装束,但…但他的脸…” “脸怎么了?”林惊澜眼神一凝。 “他的脸…被剥掉了!”青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像是被极其锋利的刀刃或者爪子,整个揭去!而且…”她深吸一口气,“我在他贴身内袋里,发现了一小片东西…”她摊开手心,赫然是一小块薄如蝉翼、边缘不规则的淡黄色皮质,上面还粘着一点干涸的血迹和胶状物。 人皮面具的残片!
林惊澜瞳孔一缩!这手法…千面狐!他不仅逃脱了,还留下了一个被剥掉面皮的孝陵卫尸体?是灭口?还是…李代桃僵?! “尸体现在何处?”林惊澜沉声问。
“还在原地,我怕打草惊蛇,没敢动。”青鸾道。
“做得对。”林惊澜点头。千面狐狡诈如狐,这具尸体,很可能是个陷阱,也可能是一个指向他下一步行动的线索! “另外…”青鸾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回来时,远远看到雷指挥使的亲兵队长,在别院后门处,似乎…似乎和一个人影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人影很快消失在树林里了。风雪太大,看不清是谁,但身形…有些鬼祟。” 雷刚的亲兵队长?与人密会?
林惊澜的心猛地一沉。雷刚的投诚,是真心实意的悔悟?还是迫于形势的权宜之计?甚至…是千面狐留下的另一颗暗棋?这别院,真的安全吗? 父亲重伤昏迷,强敌环伺,内情不明,盟友可疑…重重迷雾与杀机,如同这漫天的风雪,将小小的别院重重包围。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暖阁内突然传来鲁陵川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震得房梁簌簌落灰。他揉着鼻子,睡眼惺忪地嘟囔:“谁…谁在背后算计道爷?这鬼地方,比俺们终南山的耗子洞还冷…” 朱大常立刻接口,一脸肉痛:“冷?那是你阳气不足!来来来,道爷这还有半颗‘六味纯阳壮骨大力丸’,便宜卖你,只要十两银子…保证你吃了浑身冒火,大雪天光膀子都不怕!” 这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却如同一根针,微妙地刺破了厅内凝重的气氛。 柳如絮睁开眼,清冷的眸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惊澜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与支持。
林惊澜看着手中温热的药碗,又感受着怀中虎符那温润中蕴含的磅礴力量,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为了父亲,为了这血海深仇,为了这扑朔迷离的惊天隐秘,他已别无选择,唯有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入喉,却化作一股暖流,驱散了疲惫,点燃了斗志。
窗外,风雪正紧。黑夜,仿佛没有尽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