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营地的路程,是一场比来时更颠簸、更漫长的煎熬。黑暗与寂静被皮卡车粗暴的轰鸣撕裂,而这轰鸣,又反衬得车斗里的一切更加死寂。
那名受伤的卡亚勇士名叫卡隆。塔卡在路上告诉了我,他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笑起来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是部落里最出色的猎手之一。
而此刻,这位年轻的猎手正躺在我面前的铁皮车斗上。一路上,他因为失血过多,早已陷入了半昏迷状态。高温的身体在非洲的寒夜里迅速冷却,嘴里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用部落的语言呢喃着他母亲的名字。
我一直用双手死死地压着他大腿上的伤口。那件被鲜血彻底浸透、变得又重又黏的外套,像一块滚烫的、有生命的烙铁,紧贴着我的掌心。我能感觉到,外套之下,股动脉的血液依然在顽强地、一阵阵地向外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将更多的温热液体泵出,浸透我的指缝。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那股温热,正在我掌心下,逐渐变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凉。生命的气息,正随着车辆的每一次剧烈颠簸,从这个年轻而强壮的躯体里无情地消散。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就在几分钟前,陈军还在加密电话里兴奋嘶吼的那些代表着巨额财富的数字,那些“百分之三十”、“四倍利润”的词汇,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荒谬,甚至……刺耳。
它们就像另一个平行世界传来的噪音,与我手中这个正在冷却的生命,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当皮卡车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冲进营地时,奥马尔早已等在了帐篷外的空地上。火把的光亮照亮了他阴沉的脸。当他看到车斗里躺着的卡隆,以及我那双被鲜血浸透的手时,他那只独眼的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我们没有专业的医生,只有一个胡子拉碴、身上永远带着劣质酒精和烟草味道的卫生员。他曾经是某个欧洲国家的军医,后来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里。
他扒开我那件已经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外套,借着火光检查了一下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甚至没有尝试做什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没用了。子弹打穿了股动脉。在这种地方,这是神仙也救不回来的伤。失血太多了。”
无力回天。
这四个字像铁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沉默了。那些刚刚还因为成功炸毁工厂、全身而退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兴奋的卡亚勇士,此刻都一言不发,低着头,围在卡隆的身边。他们的表情混杂着悲伤与茫然。
塔卡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高大强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扭曲,那副狰狞的表情,比他在战场上冲锋时还要可怕。
卡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停止了呼吸。
他没有剧烈的挣扎,只是在一次微弱的呼吸后,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他死的时候,眼睛还圆睁着,没有焦距地凝望着某个遥远的方向,也许是他呢喃了一路的、母亲所在的方向。
这是我来到非洲之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个我“认识”的人,一个因为我的计划、我的指令而死去的人,在我的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不是扣动扳机的凶手。
但我递出了那把刀,并亲手将他送上了祭坛。
一种从未有过的、排山倒海般的负罪感,像冰冷的海水般将我瞬间淹没。我的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仿佛钻进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冲到营地边缘的一棵枯树旁,扶着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呕吐起来。
我仿佛想把这几天来积攒的所有恐惧、兴奋、算计,连同我的五脏六腑都一起吐出来。胃里的酸水和胆汁灼烧着我的喉咙,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直到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了,我才脱力地瘫坐在冰冷的沙土地上,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稀薄的晨雾,带着一丝虚假的凉意,照在我的身上。但我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觉得一种发自骨髓的寒冷。
一阵脚步声传来。奥马尔走了过来,阴影笼罩了我的身体。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冰凉的军用水壶递给了我。
他的表情很复杂,那只独眼里,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审视。
“每一个士兵,从他拿起枪的那天起,就做好了在任何地方死去的准备。”他声音低沉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真理,“这是战争的规则,也是这片土地上,男人的宿命。”
我接过水壶,狠狠地灌了几口,用冰冷的水漱了漱口,试图冲淡口腔里那股无法忍受的苦涩味道。
“这不是他的宿命。”我沙哑地回答,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他本该在丛林里猎杀羚羊,用他的技巧养活家人。他不该为了几根该死的K线,为了一个我甚至无法向他解释清楚的金融游戏,死在矿山的铁丝网下面。”
奥马尔沉默了。他或许永远也听不懂“K线”是什么,但他听懂了我话里那股几乎要将我压垮的自责。
他缓缓地蹲下身,用他那只独眼,近距离地、极具压迫感地直视着我的眼睛。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林顾问?”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为他流泪?为他忏悔?躲在这里呕吐?然后呢?让剩下的弟兄们,都觉得他的死毫无价值,都白白送死吗?”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战鼓轰鸣:“林!这不是你该有的样子!你他妈的是我们的脑子!如果你这个脑子乱了,被情绪冲昏了头,我们所有人都得完蛋!”
他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盖脸地将我从情绪的深渊里浇醒。
是的。
我不能乱。
我没有资格在这里沉浸在自我的道德谴责里。这里不是那个我可以随时辞职、退出的文明世界。这里是战场,这里是地狱。在这里,软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原罪。同情和眼泪,是这个丛林法则中,最昂贵、也最无用的奢侈品。
我看着奥马尔身后,那些闻讯而来的士兵,还有塔卡和他那些沉默的卡亚勇士,他们都在看着我。他们的眼神里,有悲伤,有愤怒,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等待。
他们在等待我这个“顾问”,给他们一个说法。
一个能让他们接受卡隆之死的理由。一个能让他们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冰冷的、带着沙尘的空气吸入肺中。我用那壶水洗了把脸,然后撑着膝盖,慢慢地站起身。
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仿佛要将那些软弱、负罪感和属于“过去的我”的一切,都死死地拍进这片贫瘠的土地。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我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冰冷和清明。
“将军说得对。”我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没有了丝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