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景珩率军出征的号角声,仿佛还隐隐回荡在盛京的上空,带着铁血的肃杀和金戈的冰冷,久久不散。
王府内的空气却并未因此而松懈,反而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绷得愈发紧致。王爷离府,留下的眼线和无形的规矩却更多了。听雪轩外明里暗里的守卫增加了一倍,美其名曰“保护王妃安全”,实则是将这座小院盯得更死,连只苍蝇飞过都要被审视几番。
苏明月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枯荣交替的草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卷沉重的地契。萧景珩临走前那冰冷审视的眼神和未尽的话语,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日夜难安。
“待本王从北境归来…”
归来之后呢?他会如何“讨要”那所谓的“本金”?那日书房里突如其来的侵略性和危险气息,让她每每回想都心悸不已。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心思难测,她根本无力招架。
而北境的战事,穆罕德的出现,更像是一层浓厚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她隐约觉得,这件事或许与她,与她身上那谜团重重的玉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无法掌控自身命运、被无形浪潮推着走的感觉,让她倍感窒息。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那条赏下来的街市,或许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也是能让她稍微触探外界信息的窗口。
她开始以“打理王爷赏赐的产业”为由,频繁请求出府。每一次申请都需层层报备,理由、路线、时辰都被严格限定,墨尘虽随军离去,但接替的侍卫队长冷面无情,比墨尘更难以通融。身后永远跟着至少两名“护卫”,寸步不离。
她如同戴着镣铐跳舞,小心翼翼地经营着那几家原本属于胡商、如今易主的香料铺子。她利用现代的商业知识和调香手艺,稍微调整了铺面的陈列,推出了一两款简单却新颖的香囊和香膏,打着“靖王府特供”的模糊旗号,倒也在京中贵女圈里激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
她试图从铺子里的老掌柜和往来胡商口中,旁敲侧击关于西域、关于狄戎、甚至关于“穆罕德”的消息,但收获甚微。那些胡商变得格外警惕,口风极紧,显然北境战事一起,所有相关话题都变得敏感起来。
就在她感到一筹莫展之际,一份来自宫中的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皇帝宣召,三日后于宫中设宴,为即将率后续援军出征的将领饯行,同时…“特邀靖王妃苏氏列席”。
旨意传到听雪轩时,苏明月正在尝试用新购的茉莉花胚提纯香露,闻言手指一颤,小瓷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香膏溅了一地。
宣旨的内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王妃娘娘,接旨吧。陛下还特意嘱咐,听闻娘娘调香手艺精湛,宴席之上,或可…‘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四个字,被那内侍拿捏着腔调说出,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苏明月跪在地上,指尖冰凉。皇帝为何突然要见她?还特意点出“调香”?是真的只是听说了公主府的事情,一时兴起?还是…另有所图?
联想到穆罕德出现在狄戎王庭,联想到自己那可能非同寻常的身世,联想到萧景珩离去前冰冷的警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绝非简单的宴席。这很可能是一场鸿门宴!
可她有拒绝的资格吗?没有。
“臣妾…接旨。”她垂下头,声音努力保持平稳,心底却已翻江倒海。
内侍走后,苏明月独自在满地狼藉中坐了许久。夕阳的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寂无助。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赴宴这日,苏明月挑选了一件颜色最为低调的湖蓝色宫装,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子,薄施粉黛,力求不惹眼。然而,靖王妃的名头,经过公主府一事和靖王出征前的“特殊关照”,早已使她成为了京中瞩目的焦点。
马车驶入宫门,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心跳上。巍峨的宫殿,森严的守卫,无声传递着皇权的至高无上和冰冷无情。
宴设于太极殿偏殿。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皇家威仪与盛宴奢华交织,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感。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和各种昂贵的香料味道,混杂在一起,反而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苏明月被引至女眷区域,位置不算靠前,但也绝不偏僻。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嫉妒的、幸灾乐祸的…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
她垂着眼,尽可能降低存在感,内心却警铃大作。皇帝尚未驾到,殿内的气氛已然如此诡异。
很快,帝后驾临,众人跪迎。景和帝看起来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和煦的笑容,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扫过下方时,却带着一种鹰隼般的锐利和审视。他在苏明月的位置上似乎不经意地停顿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宴席开始,歌舞升平,推杯换盏,说着冠冕堂皇的祝酒词,预祝大军凯旋。
苏明月食不知味,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小心应对着偶尔来自旁座命妇不痛不痒的搭话。
酒过三巡,气氛似乎热络了一些。
就在这时,景和帝忽然放下了酒杯,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席间,笑呵呵地开口:“朕听闻,靖王妃苏氏,不仅调香手艺一绝,于诗词歌赋上,也颇有见解?”
来了!
苏明月的心猛地一提,连忙起身离席,跪在大殿中央:“陛下谬赞,臣妾愚钝,略通些许香道,不过是雕虫小技,岂敢在陛下和各位大家面前班门弄斧。”
“诶,王妃过谦了。”景和帝笑着摆摆手,语气依旧和蔼,“今日既是饯行宴,亦是想让诸位爱卿松快松快。朕近日偶得一番,名为‘龙涎香’,气味倒是霸道,只是总觉得缺了几分意境。久闻王妃乃妙人,不若借此良辰,为此香赋诗一首,也好让我等俗人开开眼界,如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在地上的那抹湖蓝色身影上。
赋诗?为龙涎香赋诗?龙涎香乃是皇家御用之物,象征天子威仪,为其赋诗,何其敏感!赋得好了,是僭越;赋得不好,是无能;若其中稍有差池,被曲解了意思,更是大不敬之罪!
这分明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苏明月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皇帝果然没安好心!他是在试探她?还是在故意刁难,想找由头发落她?是因为萧景珩?还是因为…别的?
她大脑飞速运转,原主苏明月那点诗词储备根本不够看,而她自己的现代记忆…直接抄诵肯定不行,风险太大,且未必符合当下意境。
“臣妾才疏学浅,恐污圣听…”她试图推辞。
“诶,今日不论好坏,只管助兴。”景和帝打断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王妃,请吧。”
苏明月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如同针扎,皇帝的威压如同巨石般笼罩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直接抄,但可以…化用。
她想起曾经读过的那些描绘气势、权力、以及…隐藏着批判意味的诗句。她需要一首看起来赞美龙涎香尊贵,实则暗藏机锋,让人抓不住错处,又能隐约传递出别样意味的诗。
她垂下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她缓缓抬起头,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与恭敬,朗声道:
“陛下垂询,臣妾惶恐。才拙不敢赋诗,唯有偶得几句拙劣散句,聊博陛下一笑。”
“**氤氲生紫阙,霸气掩群芳。**”
(起句点出龙涎香生于宫廷,气势压倒众香,看似赞美。)
“**沾衣威自重,燃尽意偏长。**”
(承接上句,说其香气沾衣便显威严,燃尽后余味悠长,继续奉承。)
“**可叹凡俗物,**”
(忽然转折,似要贬低?众人皆屏息。)
“**…怎解真龙章?**”
(最后一句陡然扬起,将凡俗物与“真龙章”对比,彻底抬高了龙涎香,也暗拍了皇帝马屁。真龙既可指香,亦可暗喻天子。)
诗句落地,殿内有一瞬间的死寂。
这几句诗,对仗不算工整,辞藻也非绝顶华丽,但贵在立意巧妙。前面极力铺陈龙涎香的霸道威严,最后却以一句反问收尾,将其归于“真龙”独享,既迎合了皇家气派,又显得不卑不亢,甚至隐隐带着点“尔等俗人不懂其中奥妙”的清高。
更重要的是,抓不住任何错处!
景和帝眯着眼,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似乎在品味。半晌,他忽然哈哈一笑:“好!好一个‘怎解真龙章’!靖王妃果然心思巧妙,与众不同!赏!”
立刻有内侍端上赏赐。
苏明月暗暗松了口气,叩首谢恩:“谢陛下隆恩。”
然而,她这口气还未完全松下来,席间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忽然响起:
“王妃娘娘果然好才情。只是臣妇听闻,狄戎蛮族近日也得了一种奇香,名为‘狼图腾’,嚣张得很呐。不知比起陛下这‘真龙章’,又如何呢?”
说话的是席间一位一品诰命夫人,姓王,其夫婿乃是朝中主和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与靖王萧景珩的强硬主战立场素来不和。
此言一出,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冻结!
直接将大胤皇室御用的龙涎香,与狄戎蛮族的“狼图腾”相提并论?其心可诛!更恶毒的是,她将话题引向了此刻最敏感、最刺痛皇帝的北境战事!
这已不仅仅是刁难苏明月,更是在试探皇帝的态度,甚至有意挑起事端!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刚刚起身的苏明月身上,这一次,目光中充满了更复杂的意味:同情、怜悯、幸灾乐祸…
景和帝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目光冰冷地扫了那位王夫人一眼,却并未立刻发作,反而将视线重新投向了苏明月,声音听不出喜怒:“哦?竟有此事?王妃见多识广,不如也品评一番?”
又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称赞狄戎的香?那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更是通敌叛国之嫌!
贬低狄戎的香?若日后战事不利,这话就可能成为笑柄,甚至被迁怒!
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苏明月的心跳再次失控。她感觉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这深宫之中,果然步步杀机,字字惊心!
她迅速冷静下来。不能直接比较,必须跳出这个陷阱。
她再次福身,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陛下恕罪,臣妾孤陋寡闻,并未听闻过狄戎有何‘狼图腾’之香。想必是些以讹传讹的荒诞之物罢了。”
先是否认其真实性,轻描淡写化解。
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豪与坚定:“臣妾只知,香道如人品,高下立判。我大胤地大物博,文华璀璨,所产之香,或清雅高洁,或雍容华贵,皆乃文明之韵,仁德之香。”
她微微抬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御座的方向,声音提高了几分:“而狄戎蛮族,茹毛饮血,性好掠夺,不通教化。纵使其真有奇香,恐怕也难掩其嗜血本性下的腥膻之气!如此之‘香’,不过徒增野性,与我大巍巍华夏之香,云泥之别,岂可同日而语?”
“臣妾愚见,香道小节,亦可观大义。北境烽火,烧的是我大胤疆土,扰的是我大胤黎民。凡我大胤子民,无论男女,皆应同心同德,拥护陛下,期盼王师,扫除蛮秽,还我河清海晏!届时,自有万千祥和之香,充盈寰宇,何须在意那等蛮荒腥膻之物!”
一席话,掷地有声!
先是犀利地贬斥狄戎野蛮,抬高本国文明,政治正确无比。接着巧妙地将香道之争拔高到家国大义的高度,最后落脚于对皇帝的拥护和对王师的期盼,慷慨激昂,滴水不漏!
既狠狠回击了王夫人的刁难,又顺势表了忠心,拍了皇帝马屁,更是迎合了眼下战时所需的气氛!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不少武将家眷已经听得暗暗点头,目光中露出赞许之色。
那位王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景和帝盯着苏明月,眸光深沉难辨,手指依旧敲着扶手。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好一个‘香道小节,可观大义’!好一个‘扫除蛮秽,还我河清海晏’!”
他忽然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朗声道:“说得好!赏!重重有赏!”
“谢陛下!”苏明月再次叩首,掌心一片冰凉湿滑。
这一次,她似乎又侥幸过关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将心放回肚子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窟——
“王妃如此深明大义,心系家国,朕心甚慰。”景和帝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既如此,朕便再给你一个机会‘锦上添花’。”
他挥了挥手。一名内侍端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瓶内是一种色泽诡异、暗沉如血的粘稠液体,微微晃动着,散发着一种极其浓郁甜腻、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腐朽气的异香。
“此乃狄戎使者‘进献’的所谓‘狼图腾’香精。”景和帝的声音平淡,却带着冰冷的寒意,“朕瞧着碍眼。王妃既言我大胤香道高洁,不若就在此殿上,以此‘蛮荒腥膻之物’为基,现场调制一款新香,也好让朕和诸位爱卿亲眼瞧瞧,你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的。”
“若真能调制出配得上‘真龙章’的妙品,”皇帝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苏明月身上,一字一句道,“朕,重重有赏。”
“若是不能…”他顿了顿,未尽之言中的威胁,足以让殿内所有人汗毛倒竖!
苏明月看着那瓶诡异不详的“狼图腾”香精,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皇帝根本就没想放过她!
之前的赋诗、问答,全都是铺垫!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这瓶来自敌国的香精,本身就是最大的禁忌和危险!用它来调香,无论成败,都可能被安上通敌、亵渎、甚至诅咒的罪名!
而且,这香精的气味如此诡异,她根本闻不出其中具体的成分,如何调制?万一其中含有剧毒或迷幻成分…
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跪在中央、脸色惨白如纸的苏明月。
景和帝靠在龙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如同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等待着她的垂死挣扎。
苏明月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恐惧之后,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悄然漫上心头。
逃不掉了。
那么,就只能…
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