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静谧。
萧景珩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目光如同被钉牢一般,锁在苏明月苍白的睡颜上。掌心包裹着的纤细手腕,冰凉依旧,那圈被他攥出的青紫痕迹,像是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的心头,带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感。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天色渐明,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为室内的一切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灰纱。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萧景珩以为那睫羽的颤动只是自己虚弱产生的幻觉时——
那双紧闭的眼睫,再次极其轻微地、如同受惊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极轻、极弱的嘤咛从她唇间逸出,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适。
苏明月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长睫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细缝。初时,眼神涣散而迷茫,焦距模糊,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她的视线茫然地移动,最终,对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眼睛。
萧景珩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他看到她醒来,第一反应竟是想移开目光,下意识地想收敛起自己方才外泄的、过于浓烈的情绪。但最终,他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她看着。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明月的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从深海中一点点上浮。剧痛后的虚弱感席卷全身,心口处那被银刀刺破的位置更是传来清晰的钝痛,提醒着她昏迷前所做的一切。
然后,她感觉到了手腕上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热而带着薄茧的触感。
她迟钝地垂下视线,看到了自己被萧景珩握在掌中的手,以及……那圈刺目的青紫。
记忆瞬间回笼——取血……喂血……他骤然收紧的手……还有……昏迷前似乎听到的那声沙哑的……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病态的红晕,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回来。
她的动作很轻微,却立刻被萧景珩察觉。
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仿佛那手腕烫人一般。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微风。
手腕骤然失去束缚,冰凉的空气贴上皮肤,苏明月的心头莫名空了一下。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苏明月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干涩,几乎听不清:“你……醒了?”说完,她便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因为虚弱和牵动伤口,忍不住痛吸了一口冷气。
“别动。”萧景珩几乎是立刻出声制止,声音同样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紧张。
他自己试图撑起身,想去扶她,却同样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让他重重跌回枕上,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两人一个倒在床上,一个伏在床沿,都是气息奄奄,虚弱不堪,场面一时竟有些……狼狈又可笑。
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类似的无奈和一丝哭笑不得的意味。
那层无形的、因过度关切和不知所措而产生的尴尬隔膜,似乎被这狼狈的一幕悄然打破了些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薛九针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看到屋内这情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哟,这是干嘛?夫妻双双把病装?醒了就赶紧的,一个两个都弱得跟鸡崽似的,还得老子伺候!”
他先是粗鲁地将一碗药塞到萧景珩手里:“你的!固本培元,稳住你那破封印!”然后又端出另一碗明显气味不同的、散发着浓郁红枣枸杞味的药,递到苏明月面前,语气稍微缓和了那么一丝丝,“你的!补气血!赶紧喝了!别浪费老子的好药材!”
两人默默接过药碗。
萧景珩试了试碗的温度,然后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那碗尚且烫手的药,与苏明月手中那碗温热的补血药,**无声地调换了一下**。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了千百遍一般自然。
苏明月捧着突然换过来的、温度恰到好处的药碗,愣住了,抬头看他。
萧景珩却已经面无表情地端起那碗烫人的药,仿佛感觉不到温度一般,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才看向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趁热喝,效果才好。”
苏明月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层层细微的涟漪。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温度适中的汤药,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似乎真的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和虚弱。
薛九针看着这两人之间无声的互动,撇了撇嘴,却没再说什么风凉话。
喝完药,萧景珩重新靠回枕上,闭目缓了缓因药力化开而带来的些微晕眩感。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虽然依旧难掩虚弱。
他看向薛九针,沉声问道:“先生,本王体内的毒,究竟是何来历?那‘噬心蛊’……”
薛九针脸色也正经起来,哼了一声:“来历?自然是狄戎大祭司的看家本事。那老小子用自己的本命精血喂养蛊虫,阴毒无比,专门侵蚀高手心脉,吞噬内力化为己用。混合了‘鸩羽蓝’的寒毒,更是雪上加霜。若非你这小媳妇拼死找来赤阳朱果,又……”他瞥了苏明月一眼,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赤阳朱果……”萧景珩捕捉到这个词,目光瞬间变得幽深,“墨尘。”
一直守在外间的墨尘立刻应声而入。
“炎谷之事,详细报来。”萧景珩命令道,声音虽弱,却自带威压。
墨尘单膝跪地,神色凝重:“回殿下,属下已派人暗中查探过。炎谷入口及朱果生长地附近,共有五名禁军守卫被杀。伤口均在颈项或心口,**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绝非普通军士或狄戎蛮子所为,倒像是……专业杀手或顶尖高手的杰作**。”
专业杀手?顶尖高手?萧景珩的眉头蹙起。皇帝虽然疑心他,但派去守炎谷的必然是心腹精锐,谁会、又谁能轻易杀掉皇帝的人,就为了抢先一步摘走朱果?是为了阻止他获救?还是另有所图?
“还有,”墨尘继续道,从怀中小心取出一物,正是苏明月带回来的那枚品相极佳的朱果,“薛先生查验过这枚朱果后说……”
薛九针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这枚果子,个头饱满,色泽均匀,药力精纯澎湃,一看就是经过精心培育、优选优育的良种,汲取的光热水分都恰到好处。**根本不像是炎谷那种地火狂暴、环境恶劣之地能自然长出来的野果。倒像是……皇家内苑药圃或者某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才能培育出的极品**。”
皇家内苑药圃?!
萧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苏明月也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那夜救她的玄衣人,给的竟然是出自皇家内苑的朱果?!
这怎么可能?!
那人杀了皇帝的守卫,却用皇帝内库的东西救他?!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目的和混乱的势力纠葛?
“而且,”墨尘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属下清查了王府近几日的采买记录和库房出入,并未发现大量异常。但安插在王府外各处的暗哨回报,从昨日午后开始,王府周围明里暗里的‘眼睛’,**至少增加了三倍**。尤其是通往各大药铺和黑市的路径,盯梢尤为严密。陛下似乎……对王府所需的‘药材’,格外关注。”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果然没有相信他们“重伤难愈”的说辞!他加大了监视力度,重点盯防药材来源!这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一旦发现他们暗中寻找解毒之物,恐怕立刻就会迎来雷霆打击!
而那枚来自皇家内库的朱果,此刻更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巨大的谜团。
是谁,能轻易动用皇家内库的资源?
是谁,能精准预判苏明月会去炎谷,并提前设下埋伏,又恰到好处地出手相救?
那句“小心宫中”的警示,究竟指向谁?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绕不开那重重宫阙。
萧景珩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越发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寒光凛冽。他缓缓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本王知道了。”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墨尘,继续暗中调查,但务必谨慎,宁可毫无进展,也绝不可打草惊蛇。尤其是……宫内。”
“是!属下明白!”
“先生,”萧景珩又看向薛九针,“王府的安危和她的身体,暂时劳您多看顾。”
薛九针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吩咐完这些,萧景珩似乎疲惫至极,重新闭上眼睛,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苏明月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心中同样波澜起伏。危机并未解除,只是从明面上的刀光剑影,转入了更幽深、更凶险的暗流之中。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还有一个他们共同编织的、用来暂时稳住皇帝的“护身符”。
这个谎言,又能支撑多久?
而他们这对被迫绑在一起、历经生死的“契约夫妻”,在这场越来越深的漩涡里,又该如何携手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