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时节，寒潮如同一位不请自来的严酷君王，开始频繁地巡视大地。北风不再是秋日那般带着些许诗意的萧瑟，而是变得尖利而猛烈，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如同哨子般的凄厉声响。天空总是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屋檐，虽未必飘落雪花，但冰冷的雨丝时常淅淅沥沥，夹杂着细碎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打在脸上，寒意刺骨，瞬间便能浸透单薄的衣衫。天地间的阳气，已潜藏得极深，仿佛畏缩到了大地的最核心；而阴寒之气则大肆弥漫，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每一个角落。万物蛰伏的景象已十分彻底，田野空旷，虫鸟绝迹，连常青的松柏也显得格外沉郁。人体内的阳气，也顺应着自然节律，深深地内收固守，腠理（汗孔及皮肤纹理）变得致密，以尽量减少能量的耗散。此时，最需警惕的，便是那无孔不入的“外感寒邪”，尤其是对于那些平素阳气就不够充沛、身体底子偏虚的人来说，这凛冽的冬日无疑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这一日，北风尤其狂放，卷着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杏林堂的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堂内虽然早早生起了暖炉，橘红色的火苗在炉膛里跳跃着，驱散着寒意，但仍能感觉到从门缝、窗隙里顽强渗入的丝丝凛冽之气，如同狡猾的敌人，寻找着一切可乘之隙。祖父林济苍并未如往常般端坐于宽大的诊案之后翻阅医籍，而是搬了一张矮凳，坐在那红泥小火炉旁，亲自看顾着炉上一把正咕嘟作响的紫砂提梁壶。壶中烹煮的并非寻常茶茗，而是一剂温养驱寒的药茶——黄芪补气固表，当归养血和血，老生姜辛温散寒，红枣甘温补中。茶汤已熬得红褐浓郁，蒸汽氤氲，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药材甘香与枣子甜醇的、令人闻之便觉心腹俱暖的温煦气息，在这风寒交加的午后，显得格外珍贵。
“溪儿，小雪时节的寒邪，最是伤人。”祖父提起壶，将滚烫的茶汤缓缓注入一个厚壁的陶杯里，递到林闻溪手中，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示意味，“寒为阴邪，其性凝滞、收引，如同冰封江河。外感寒邪侵袭人体，首先侵犯肌表皮毛，损伤护卫体表的‘卫阳’之气。导致腠理紧闭，汗孔闭塞，经络气血运行不畅，甚至拘急挛缩。故而常见恶寒战栗（感觉寒冷，即使加衣被也不缓解），发热（正气抗邪，但可能热度不高），身体无汗，头痛如劈，周身肌肉关节酸痛沉重，如同被绳索捆绑。倘若寒邪较重，直接侵入脾胃（直中太阴），则可见脘腹部冷痛、喜温喜按，呕吐清水，腹泻，排泄物清稀甚至如水样。”
他指着林闻溪手中那杯蒸腾着热气的药茶，详解其配伍深意：“故此际养生防病，外则需‘避寒就温’，及时添加衣物，尤其要保护好头颈、后心、腰腹部和双足这些容易受寒的部位；内则需‘温养阳气’，通过饮食药物，增强人体自身的阳气，提升抵御外邪的能力。然而，温补绝非一味使用燥热猛烈之药蛮补，必须仔细辨别每个人的体质虚实寒热，方能恰到好处，不致偾事。”
话音未落，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夹杂着咳嗽和颤抖的脚步声，伴随着家人焦急的低语。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湿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只见一位身着极为单薄、甚至有些破烂的旧棉袄的老渔夫，被他的儿子和儿媳半扶半架着走了进来。老渔夫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浑身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他的咳嗽声重浊沉闷，咳出的痰液稀薄如泡沫，颜色清白。他断断续续地诉说：“林……林老先生……救……救命啊……前日……河上修补破网，淋了冷雨……回来就……就不行了……冷……冷得钻心刺骨啊……盖了三床棉被……还像躺在冰窖里……头要裂开似的疼……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又酸又痛……一点汗……汗都出不来……”
祖父立刻让他靠近火炉坐下，伸手触摸其额头，并不灼热，反而是一片湿冷。观其舌象，舌质淡胖，苔薄白而润；切其脉，轻取即得，脉管紧绷，如触绷紧的琴弦，是为浮紧之脉，但重按之下，却感到一种底气的不足。
“爷爷，此证似是外感风寒，且寒邪甚重，属于风寒表实之重证吧？”林闻溪根据所学，谨慎地提出自己的判断。
“能看到风寒表实，不错。”祖父赞许地点点头，但神色却愈发凝重，他低声道：“然，你需再细观。此老者形骸羸弱，面色晄白无华，乃平素阳气不足、体质虚寒之象。此次是‘素体阳虚’之躯，复感‘重感风寒’，属于虚实夹杂之证。若此时孟浪投以麻黄汤这类发汗峻剂，企图一汗解之，恐其虚弱的阳气随汗液大量外泄，导致‘大汗亡阳’的危重变证，犹如微弱的烛火被狂风骤雨瞬间吹熄。治之之法，必须‘扶正’与‘祛邪’并举，甚至‘扶正’更为紧要。当助其阳气，鼓邪外出，方为稳妥。”
遂提笔开具麻黄附子细辛汤加减方：方中用麻黄，辛温发汗，解表散寒，开泄腠理，为驱邪外出打开门户；用制附子，大辛大热，温补肾与命门之元阳，增强人体根本的抗邪能力，如同为军队补充坚实的后勤保障；用细辛，辛温雄烈，通达三焦，散寒止痛之力强，助麻、附祛除深伏之寒邪。再加入羌活、防风，增强祛风散寒、胜湿止痛之效；佐以炙甘草，调和诸药，缓和麻、附、辛之峻烈之性。并再三叮嘱其家人，汤药煎好后，需趁热服用，服药后立即喝一碗热腾腾的稀粥以助药力，然后加盖衣被，安静卧床休息，以求周身微微汗出为最佳效果，切记不可令大汗淋漓，以免伤阳耗气。
午后，风寒稍歇，一位穿着厚实但面容憔悴的妇人独自前来求诊。她并非外感风寒，而是诉说平素就极其畏寒怕冷，即便在室内也总觉得背后有冷风钻入，四肢常年不温，尤其是双脚，即便穿着厚袜棉鞋，也总是冰凉如铁，夜晚睡到天亮都暖不过来。食欲很差，吃一点东西就觉得腹胀，稍微进食生冷瓜果或油腻之物，立刻就会腹痛腹泻，大便稀溏。
祖父诊察其舌，舌质淡嫩，舌体胖大，边缘有明显的齿痕，苔白滑；切其脉，沉取方得，脉跳缓慢无力，尤其是关脉（候脾胃）和尺脉（候肾），沉弱尤为明显。
祖父对林闻溪分析道：“此妇人之证，与外感风寒不同。此乃‘脾肾阳虚’之内伤杂病。脾阳不足，运化功能减弱，故见纳呆、腹胀、便溏；肾阳亏虚，不能温煦周身，故见畏寒肢冷，尤以双下肢为甚（肾阳不足，水火不济，下肢失于温养）。治之无需解表散邪，而当以‘温补脾肾之阳’为根本大法，缓缓图之，急不得。”
方用附子理中丸合四逆汤之意化裁：以干姜、制附子温中助阳，散寒止痛，为君药；人参大补元气，白术健脾燥湿，炙甘草调和诸药，共奏温中健脾之效；少佐桂枝，温通经脉，引药达于四肢末梢。此方重在温补里阳，恢复脾胃运化功能和肾阳的温煦作用。
每诊治一例，祖父都会借机向林闻溪深入剖析，谆谆告诫：“溪儿，切记，温补之法，犹如文火慢炖老汤，贵在持久温和，循序渐进。尤其像附子、乌头这类大辛大热之品，虽然能力挽狂澜，回阳救逆，散沉寒痼冷，但其药性极为峻烈，犹如双刃剑。必须辨证绝对准确，确保是阳虚寒盛之证；药材必须经过严格的炮制以减其毒性；煎煮必须得法，常需久煎以去其麻味（毒性成分）；用量必须谨慎，从小剂量开始，中病即止，不可过剂。在服药过程中，需密切观察，若出现口干舌燥、心烦意乱、失眠、便秘、小便黄赤等化热伤阴的迹象，必须立即调整方药，或停药观察，不可拘泥。此间分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关乎人命，切切慎之！”
堂外，风声渐弱，但冬日的寒意依旧浓重，天地间一片寂静萧索。堂内，炉火温暖，药茶的甘香与祖孙二人专注研讨的氛围交融。林闻溪捧着那杯温补的药茶，小口啜饮，感受着黄芪带来的固表之力，当归滋养的营血之暖，生姜驱散的寒邪之效，以及红枣调和的中焦之安。他对“温补防寒”的理解，不再仅仅局限于驱散外来风寒的表象，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固护人体内在阳气、扶助根本的重要性，以及其中所蕴含的极其精微的审证、用药的尺度与分寸感。祖父那份如履薄冰的谨慎与洞悉脏腑的智慧，在这风雪将至的冬日，显得尤为温暖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