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林闻溪获得一个难得的机会——通过麦克莱恩教授的安排,他得以进入汉口租界的英国教会医院进行为期两周的参观学习。这座号称“远东最先进”的西人医院,与他熟悉的江西中西医院恍若两个世界。
高耸的铸铁大门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红砖洋楼。门诊大厅光亮如镜,护士们身着挺括的白衣,推着崭新的不锈钢器械车悄声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石炭酸消毒水的味道,与中药房熟悉的草木香气截然不同。
“这里每天限号一百,预约制。”引导的华人助理不无自豪地介绍,“每位患者就诊时间不少于半小时。”
林闻溪暗自咋舌:江西医院日门诊量逾千,大夫们忙得连喝水时间都没有。
外科手术室更令他震撼:无影灯、电动吸引器、全套镀铬器械...手术台旁站着四名护士专门传递器械,主刀医生只需伸手,所需的器械便会精准递到手中。
“这套流程可以最大限度减少手术时间。”外科主任骄傲地展示,“最新纪录:阑尾切除术只需一刻钟。”
林闻溪想起在江西医院观摩的手术:灯光昏暗,器械反复消毒使用,一台手术往往要半天工夫。但这里的高效背后是巨大的资源投入——仅手术室每日消耗的消毒纱布,就够江西医院用一周。
更令他注意的是医患关系。在这里,患者对医生言听计从,从不敢质疑;而在江西医院,病家常与大夫商讨药方,甚至自行调整剂量。
“中国病人太缺乏医学常识。”一位英国医生抱怨,“他们总问为什么,解释起来很麻烦。” 林闻溪沉默不语。他想起了祖父的教诲:“医者,教也。不仅要治病,更要教人知病。”
药房的差距更为明显。西药房犹如化学实验室,瓶瓶罐罐标注着分子式;而中药房则像传统药铺,弥漫着百草香气。但这里的中药全是进口的“科学中药”——提取物粉末,装在标有英文说明的胶囊中。
“这样剂量准确,方便服用。”药剂师介绍,“你们那种抓药煎煮的方式太原始了。” 林闻溪试着问:“不同产地、不同季节的药材,药性会有差异,如何体现?” 对方耸肩:“标准化提取,批次一致就行。”
最让林闻溪感触的是一例糖尿病患者的诊治。在这里,患者每天四次检测血糖,严格按医嘱注射胰岛素,饮食由营养师精确计算。
“在中国医院,你们怎么治糖尿病?”英国医生好奇地问。 林闻溪回答:“中医称‘消渴’,分上中下三消。上消润肺,中消清胃,下消滋肾。同时教患者饮食调理、运动导引。” 对方大笑:“听起来像哲学!还是胰岛素直接有效。”
但当林闻溪看到那个患者需要终身依赖进口胰岛素,每月费用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收入时,他陷入了沉思。
晚上,麦克莱恩教授来看他:“感觉如何?” 林闻溪如实相告:“先进,但...昂贵。这些医疗方式在中国难以推广。” 教授点头:“所以需要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道路。也许你们的中西医结合正是答案。”
参观的最后一日,林闻溪遇到一个意外病例:一位英国商人的妻子产后虚弱,西药治疗无效。院方听说来了个中国医生,破例请他会诊。
患者面色苍白,自汗不止,脉细弱无力。林闻溪诊断为中气下陷,建议用补中益气汤。 “有科学依据吗?”西医主任质疑。 林闻溪从容应答:“黄芪能增强免疫力,党参改善代谢,柴胡有抗炎作用...” 他流畅地引用最新研究,令在场西医惊讶。
更令人惊讶的是,服药三日后患者明显好转。英国商人特意致谢:“我太太说这是来中国后最舒服的几天!”
临别时,医院院长——一位白发苍苍的英国医学博士——对林闻溪说:“年轻人,我在这里行医三十年,见过太多西医无能为力的病例。也许东方医学真有独到之处,希望你能找到融合之道。”
回江西的船上,林闻溪凭栏远眺。江面上,外国军舰与中国帆船交错而行,恰似中西医的现状——一个强势先进,一个传统朴素,但都在同一条河流上航行。
他在日记中深沉写道:“此番租界之行,见西医之精良,亦见其局限;思中医之朴素,更觉其可贵。医学之道,不在设备之新旧,而在疗效之有无;不在理论之洋土,而在民生之所需。中国医学之未来,当走适合国情之路:取西医之精准,合中医之整体;用先进技术,保仁心仁术...”
月光洒在江面上,碎银般闪烁。林闻溪仿佛看到一条道路在眼前展开——一条既不盲目崇拜西方,也不固守传统的医学之路。这条路或许艰难,但充满了希望。
回到江西医院,他立即提出改进建议:建立病历档案系统,规范消毒流程,开设患者健康教育课...但他坚持保留中药房,改进而不是取代传统制剂工艺。
周振邦看到变化,不禁感叹:“去一趟租界,回来变得更务实了。” 林闻溪微笑:“见识了差距,更知方向。我们要学的不是他们的豪华,而是他们的严谨;要保留的不是我们的简陋,而是我们的智慧。”
赵海桥欣慰地看到,爱徒经过这次见识,更加沉稳坚定。中西医结合的道路,在这个年轻人心中越发清晰明亮。
而这条道路,正通向中国医学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