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的一个深秋,赣北战事骤起。江西中西医院接到紧急征调令,需派遣医护支援前线。林闻溪与周振邦等十余名实习生被编入医疗队,由麦克莱恩教授带队,连夜乘军列北上。
车窗外,夜色中的田野一片荒凉,偶尔可见逃难的人群如蚁般南行。车厢内,军医官正在讲解战伤急救原则:“...优先处理大出血和气道阻塞,分类标签用红黄绿黑四色...”
周振邦熟练地整理器械包:“和教科书上差不多,只是规模更大。” 林闻溪却注意到军医补充的细节:“火药伤须彻底清创,否则必发坏疽——这是祖父医案中强调过的。”
拂晓时分,列车抵达临时战地医院。所谓医院,实则是征用的祠堂,地上铺满稻草,权作病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臭的气息,呻吟声此起彼伏。
第一批伤员运到时的场景,令所有实习生终身难忘:担架上的人们血肉模糊,断肢残躯触目惊心。一个年轻士兵腹部被弹片撕裂,肠管外露,仍喃喃着“娘...” “优先抢救!”麦克莱恩果断下令,“生理盐水冲洗,准备手术!”
林闻溪被分配至检伤分类处。他迅速运用中医望诊技巧:面色苍白汗冷者,多气随血脱;唇青紫者,多瘀血内停;烦躁不安者,多毒热攻心...
“这个脉微欲绝,当急固元气!”他在一个休克伤员腕上扎下银针,同时喊道,“需要立即输血!” 周振邦惊讶地发现,经针刺后,伤员静脉充盈度改善,更易穿刺成功。
手术棚内,残酷超出想象。截肢的骨锯声令人齿酸,取弹钳探入创口的闷响更让人心悸。林闻溪负责术后换药,见许多伤口虽经缝合却红肿流脓。
“为何不用祛腐生肌散?”他想起祖父治疗金疮的验方。 军医摇头:“战地条件差,中药不便使用。” 但林闻溪发现药房其实备有云南白药,只是西医用得不熟练。
夜间巡诊时,他见一伤员高热谵语,伤口恶臭——正是坏疽前兆。西医准备再次清创,林闻溪却提议:“可否加用清热解毒中药?” 麦克莱恩沉吟片刻:“非常时期,可用非常之法。”
林闻溪取来金银花、蒲公英等鲜药,捣敷患处。次日,热退神清,伤口转红活。 “神奇!”军医们围观,“这是什么原理?” “中药外用,能清热解毒,活血生肌。”林闻溪解释,“与现代抗菌消炎理论相通。”
最考验人的是批量伤员同时送达时。某日午后,百余名伤员同时运到,人手顿显不足。林闻溪独立负责一个区域,既要清创缝合,又要辨证用药。
他发现许多伤员并非战伤致死,而是后续的感染和衰竭。这与中医“金疮瘀血,易化热生毒”的理论完全吻合。于是大胆改革:在每个换药桶中加入紫草、大黄等浸液;将三七粉撒入敷料;甚至用艾烟熏蒸病房以净化空气。
周振邦起初质疑:“这符合无菌原则吗?” 但数据显示,经中药处理的伤口感染率显着下降。连最保守的军医也开始尝试在换药时加入云南白药。
战事最激烈时,药材短缺。林闻溪带人采集野地蒲公英、地丁草等替代,“这些虽非正宗药材,但清热解毒之效相似。” 他甚至用烧红的烙铁代替手术刀为伤员切除腐肉——这正是祖父医集中记载的“煨脓长肉”之法。
一个月夜,他救治了个特殊伤员:老兵胸口中弹,但拒绝手术:“让我死吧...弟兄们都死了...” 林闻溪切脉察舌,发现除物理创伤外,更有深重的情志病。“此乃战场怔忡,心脉俱伤。”他不仅施药治伤,更耐心开导,针刺神门、百会等安神穴位。
老兵马革裹尸的念头渐渐消解,配合治疗。康复后,他老泪纵横:“小大夫,你救的不只是我这身皮肉...”
战事稍歇时,林闻溪总结出《战伤中西医结合救治规程》: 一、检伤分类结合望闻问切; 二、清创缝合配合解毒生肌药; 三、抗菌消炎兼顾扶正祛邪; 四、身心同治,药石与心理并重。
麦克莱恩大为赞赏,将此规程报送军部。周振邦也由衷道:“以前我觉得中医只能调理慢性病,没想到在急救中更有奇效。”
撤离前线那日,朝阳初升。林闻溪望着满营康复中的伤员,忽然深刻理解了“医道”二字的重量——不仅是技艺,更是对生命的敬畏;不仅是治病,更是安邦。
他在日记中沉重写道:“经此一役,见战争之残酷,更见医者之重任。西医长于救急,中医善于调理;西医精于局部,中医顾全整体。战场救治,尤需二者结合。然最痛心者,非伤重不治,而是战祸本可避免...”
回南昌的列车上,他默默整理着战地医案。这些用血与火写就的经验,将成为他医途上最珍贵的财富。而那条中西医结合的道路,在战火的考验下,越发清晰坚定。
车窗外,山河依旧,硝烟渐散。年轻的医者闭上眼睛,那些伤痛与拯救的画面历历在目。他知道,这段经历将永远改变他的行医方式,也让他更加明白:医者的战场,不仅在病榻之前,更在生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