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渭北县,“中西医结合防疫实验所”的牌子挂在废弃祠堂的门口,在黄土高原干烈的风沙中略显孤寂。林闻溪团队的到来,如同投入一潭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中更为复杂。
冷眼,来自四面八方。
县政府的支持停留在公文和口头上。那位胖胖的刘县长,每次林闻溪或老周前去商议防疫协调、物资调拨之事,总是满脸堆笑,茶水管够,开口便是“林专员辛苦”、“鼎力支持”,可一旦涉及具体事项,便立刻打起太极。 “哎呀,林专员,县库空空如也,实在拨不出钱粮了啊。” “抽调人手?各个部门都紧巴巴的,抽走了人,本职公务瘫痪了,上头怪罪下来,鄙人实在担待不起啊……” “联合防疫?县卫生院那边……嗯,他们自有章程,鄙人也不便过多干涉啊。” 圆滑的推诿,温和的拖延,让你有火发不出。显然,他们收到了某些风声,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对这个重庆来的“钦差”敬而远之,冷眼旁观,等着看笑话。
县卫生院唯一的那位西医院长,姓钱,留过洋,是郑昌明那一套的忠实信徒。他对实验所的存在表现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抵触。 “草台班子。”他曾私下对心腹医生嗤笑,“弄几个江湖郎中来充数,美其名曰‘结合’,简直是侮辱现代医学。”他严禁卫生院的医生与实验所往来,甚至暗中散播谣言,称实验所用的都是“来路不明的草药”,小心“吃坏了人没处治”。
即便是民间,疑虑者也大有人在。一些坐堂多年的老中医,觉得林闻溪年轻,又是官方身份,跑来搞什么“结合”,怕是来夺饭碗、坏规矩的,抱持着警惕和观望。乡民们则更加朴实而茫然,他们既信赖祖辈传下来的郎中和土方,又对“洋医院”有种莫名的畏惧,对这个不中不西的“实验所”,更是摸不着头脑,大多绕着走。
然而,冷眼之下,亦有热忱在悄然萌动。
这热忱,首先来自最底层的百姓。当实验所熬制的第一批预防暑湿腹泻的汤药在县城口免费发放时,起初无人问津。顾静昭带着两名护士,耐心解释,自己先喝了一碗。终于,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苦力,抱着“不要钱,喝了总没坏处”的想法,迟疑地接过了陶碗。 几天后,其中一人竟特意寻来,激动地比划着说他多年的腹胀好了不少,还带来了几个同乡。口耳相传的力量是巨大的。渐渐地,实验所门口排起了长队。那些被县卫生院高昂药费挡在门外的穷人,那些被顽疾折磨多年无人能治的患者,开始将这里视为最后的希望之所。他们眼中那种近乎卑微的期盼,是支撑团队坚持下去的最原始动力。
这热忱,也来自团队内部。那位擅治瘟疫的唐老先生,起初只是碍于情面而来。但当他看到林闻溪并非纸上谈兵,而是真的尊重中医、且能融汇西医之长时,态度渐渐转变。他主动拿出几个压箱底的验方,与林闻溪带来的西医探讨改良,试图增强其普适性和稳定性。精通伤科的薛师傅,则和那位年轻的西医毕业生一起,琢磨着如何用中医正骨手法辅助西式夹板,减轻伤员痛苦。共同的理想和艰苦的环境,让这群背景各异的人迅速凝聚起来。
更有一份意想不到的热忱,来自民间。一位在当地颇有声望的丐帮头目,因手下几个小乞丐得了急症被实验所救回,亲自提着一只活鸡前来道谢。他撂下话:“林先生是实在人,救苦救难。在这渭北地界,有啥跑腿打听、疏通地面的杂事,尽管言语一声!”这份来自江湖的、粗粝却真诚的支持,在官僚系统的冷眼下显得格外珍贵。
林闻溪穿梭于冷眼与热忱之间。他白天在诊所接诊,亲自为病人望闻问切,也仔细查看西医的检查报告,时常与唐老先生、西医同事讨论病例至深夜。晚上,他还要核算有限的经费,规划下一步的药材采购,并伏案撰写给陈济棠的工作简报,字斟句酌,既要如实反映困难,又要展现进展与希望。
他清楚地看到,县政府和钱院长等人的冷眼,源于利益的盘算和观念的壁垒;而底层民众和团队成员的热忱,则源于最朴素的生存需求和对“善政”的渴望。
这一日,实验所来了一个特殊病人。是附近驻军的一位连长,高烧不退,呕吐不止,身上出现了可疑的红疹。钱院长去看过,诊断为重感冒,用了药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情况加重,于是赶紧派人悄悄送到了实验所,显然是怕担责任。
林闻溪和唐老先生、西医医生一同会诊。检查后,几人脸色都凝重起来。
“林专员,这症状……不像普通感冒。”年轻的西医压低声音,语气紧张。
唐老先生捻着胡须,沉吟道:“热毒内陷,邪犯营血……观其疹色,凶险得很。”
林闻溪翻看着病人微弱脉搏,又查看了其眼底,心中猛地一沉。一些可怕的、与“黑太阳”文件描述相似的片段在他脑中闪过。
难道……敌人的阴谋,已经悄然开始了?而且,首先出现在了军队中?
冷眼与热忱的日常,似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峻病例打破。一股寒意,顺着林闻溪的脊背悄然爬升。
第十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