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南岸,海棠溪畔,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门楣上悬着一块未挂亮的木匾,隐约可见“济世堂”三个斑驳的旧字。这便是林闻溪在重庆的临时居所兼工作室,部下及友人称之为“医庐”。此处远离部衙的喧嚣与窥探,虽简陋,却难得的清静,便于他晚间整理思绪、研究医案,或与少数可信之人密议。
时近子夜,秋寒渐重,湿冷的雾气漫过江面,缠绕着竹篱茅舍。医庐内,油灯的光芒将林闻溪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四周堆满了书籍、药材标本和写满字迹的纸张。顾静昭已在隔间歇下,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江水呜咽与秋虫寂鸣,衬得夜愈发深沉。
忽然,一阵极轻微、却与风声江流迥异的脚步声落在院外,极其短暂,若非林闻溪自幼习武、感官敏锐,几乎难以察觉。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侧耳倾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
然而,心头那丝警兆并未散去。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笔,吹熄了桌角的油灯,只留下案头一盏豆大的灯苗,屋内光线顿时晦暗下来。他悄然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院外雾气朦胧,竹影婆娑,并无异状。正当他疑为自己多心之时,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门内侧,仿佛早已越过篱笆,此刻方才显形。那人身形不高,略显瘦削,全身裹在深色的粗布衣衫里,头戴斗笠,压得极低,完全看不清面容。
来人并未继续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院中,面向林闻溪所在的正屋方向,抬起一只手,并非握有兵器,而是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右手拇指内扣,食指与小指伸直,中指与无名指微曲,轻轻点在左胸心口。
林闻溪瞳孔骤然一缩!这个手势,他认得!这是当年在西北,他与岐黄研究会核心成员、以及后来联手对抗“黑太阳”的江湖朋友约定的极秘暗号之一,寓意“心系苍生,同道而来”,非生死攸关或极度机密之事,绝不动用。
此人是谁?为何会知晓这个早已随着研究会离散而近乎湮灭的暗号?是故人?还是陷阱?
林闻溪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他并未感知到对方身上有明显的敌意或杀气。他沉吟片刻,决定冒险一见。他轻轻打开房门,并未点燃更多灯火,只是站在门槛内的阴影里,沉声问道:“夜深雾重,阁下寻错门了吧?”
那黑影见到林闻溪,并未因他的出现而惊慌,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他向前缓缓走了两步,依旧保持在院中,距离房门尚有数步之遥,以示并无恶意。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明显经过刻意改变,难以分辨原声:“悬壶济世,青囊传家。林先生这‘济世堂’的匾额虽旧,仁心却未蒙尘。冒昧夜访,非为寻仇,亦非问诊,乃为送‘药’而来。”
“药?”林闻溪心中警惕不减,“林某此处药材匮乏,恐无阁下所需之‘药’。”
黑衣人低声道:“此‘药’非草木金石,乃是一剂‘方略’,或可解先生当下之困局,亦关乎前线万千将士性命。”
林闻溪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那低垂的斗笠:“阁下何人?何以知我困局?又为何要送此‘方略’?”
“名号不过虚妄,林先生不必追问。至于何以知之……”黑衣人微微抬头,斗笠下似乎有一道精光闪过,“部衙纵火,虽未得逞,然黑手仍藏;预算审批,关卡重重;何氏一党,联结外邦药商,意欲彻底断绝中药纳入军供之路;甚至……近日或有针对先生身边人之构陷,欲乱先生心神。这些,可算困局?”
林闻溪心中剧震!对方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最后一句“身边人之构陷”,让他立刻想到顾静昭,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这些事有些极为隐秘,对方竟如数家珍!
“你究竟是谁?”林闻溪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寒意。
“同道之人。”黑衣人语气依旧平静,“林先生志在融合中西,普惠众生,触动了某些人的奶酪。他们不仅要阻你新政,更要彻底扼杀中医药参与战事救护之任何可能。其手段,将愈发卑劣无所不用其极。我今日前来,一是示警,二是献策。”
“请讲。”林闻溪按捺住心中波澜。
黑衣人语速加快,却清晰无比:“其一,勿再纠缠于部内常规程序,彼等已布下天罗地网,纵有陈部长支持,亦难突破。当效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古策。”
“其二,速与第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取得联系,言明合作之意。彼等在敌后建有诸多秘密交通线及药材采集基地,且其医疗人员对中医药应用更具实践经验,可解你药材短缺、运输受阻之急。伊万诺夫先生所需部分特殊实验材料,彼等亦有渠道设法筹措。”
“其三,警惕身边之人,尤其是近日试图接近顾静昭女士者。或有美人局,或有利益诱,目标直指先生软肋,欲从内瓦解先生意志。”
“其四,约十日之后,卫生部将召开一次高级别联席会议,讨论西药采购分配方案。何敬之意图在此会上,彻底否决任何中药采购预算,并借此发难,质疑陈部长用人失察。此乃关键一役,先生需早做准备,若能在此会上挫其锋芒,或可赢得喘息之机。”
黑衣人一口气说完,信息量之大,令林闻溪一时难以完全消化,但每一条都极具冲击力和操作性。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又有何凭据让我相信你?”林闻溪深吸一口气问道。
黑衣人沉默片刻,缓缓道:“信与不信,在于先生。我所言之事,三日内必有征兆可验。至于为何……”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只因先生所做之事,于国于民,善莫大焉。岂能令宵小之辈,断送万千生机?言尽于此,望先生珍重,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等林闻溪再问,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退至院墙边,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雾与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闻溪独立于门口,寒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心中却波澜万丈。今夜之事,太过离奇,这神秘客所言是真是假?是友是敌?是援手还是更深的陷阱?
他反复回味着那黑衣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信息。部内斗争、八路军、身边人、联席会议……这些词在他脑中盘旋。尤其是关于顾静昭的警告,让他心生强烈的不安。
他退回屋内,重新点亮油灯,却再无心思处理文书。他踱步至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和流淌的江水。
神秘客的夜访,如同在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也仿佛在他孤军奋战的困局中,撕开了一道微弱却可能通向别样天光的缝隙。
是置之不理,还是冒险一试?
他知道,无论选择为何,从这一刻起,局势都已变得更加复杂难测。而黎明前的黑暗,似乎也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