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跪,惊动了整个江湖。
“无鸿剑法”与“孤鸿子”的名号,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赞誉、好奇、探究、乃至挑战书,雪片般飞向那座本已归于沉寂的山野小院。
陆昭然一概拒之门外。
他遣散了闻讯而来欲拜师学艺的人群,谢绝了各大门派的邀约请柬,甚至将几份措辞傲慢的挑战帖直接投入了灶膛。青衫依旧,眉宇间却再无武林大会上那锋芒毕露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他守着师父,日复一日。煎药、煮饭、打扫庭院,陪孤鸿子在檐下看云卷云舒,仿佛外界一切的波澜都与这小院无关。
直到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
连日阴雨让孤鸿子旧伤复发,咳嗽不止,气息微弱。最后一剂救急的药材恰好用尽。那药材生长于后山险峻之处,以往陆昭然提气纵身,半日便可往返。
如今,他站在院门口,望着被雨雾笼罩、泥泞滑溜的山路,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
他拿起柴刀和药篓,一步步走了出去。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山路变得极其陌生,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抓住湿滑的岩石或旁逸的树枝,才能勉强稳住身形。曾经一跃而过的沟壑,如今需手脚并用,艰难爬下再攀上。尖锐的碎石划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血混着雨水,洇开淡淡的红。
喘息声越来越重,压过了山间的雨声风声。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的空响。肌肉酸胀颤抖,属于绝世高手的轻灵与力量,早已从这具躯壳里抽离得干干净净。
他只是一个在雨中艰难跋涉的普通人。
好不容易采到药材,返程的路更为艰难。雨势渐大,天色昏暗,他几乎是匍匐着,依靠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向下挪动。一次脚下一滑,他整个人失控地向下滚去,药篓脱手飞出。他猛地伸手,不顾一切地抓住一丛带刺的荆棘,尖锐的刺深深扎入手掌,钻心的疼,却也因此止住了滚落之势。
他趴在冰冷的泥泞里,大口喘息,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剧痛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极致的疲惫与狼狈中,他忽然怔住。
目光所及,是荆棘丛下几株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青翠的小草,是一种常见的、连农户都懒得采摘的止血草药。耳边,是雨水敲打树叶、山涧潺潺流动、还有自己沉重心跳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原始而清晰。鼻腔里,是泥土的腥气、草木的清新、还有自己掌心伤口渗出的淡淡血腥味。
这些气味,这些声音,这些景象,以往他高速飞掠于山林之间时,何曾如此真切地感受过?
武功在身时,天地虽阔,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追逐的是更高妙的境界,更凌厉的招式,更响彻的名声。脚下的路,身边的景,乃至需要帮助的人,往往都成了过眼云烟,或是证明自身的注脚。
而现在,路就是路,如此具体而艰难;伤就是伤,如此鲜明而疼痛;雨就是雨,如此冰冷而真实。
那一夜,师父散尽功力,白发苍苍,对他说:“能换你性命,便是它最好的归宿。”
那时的他,只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与愧。
如今,在这冰冷的泥泞里,在掌心的剧痛和沉重的喘息中,他忽然触摸到了那句话更深一层的重量。
剥离了所有浮华与强大,剩下的,是什么?
是此刻拼尽全力也要为师父采回药材的执念。
是掌心被刺破时,依然死死抓住的不肯放开。
是这具疲惫身躯里,那颗依然滚烫的、想要守护的心。
武功,原来是舟筏。渡过了河,便该舍弃。若执着于舟筏,反而忘了为何要过河。
他挣扎着爬起身,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泥水,小心翼翼地采下那几株止血草,又寻回滚落远处的药篓,仔细护在怀里,继续一步步,向下走去。
脚步依旧沉重,却莫名踏实了许多。
回到小院时,他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伤口沾满泥污。他先迅速处理好自己的伤,然后一刻不停地去煎药。
药香弥漫开来时,孤鸿子从浅眠中醒来,看到他徒儿湿漉漉的衣摆和手上粗糙包扎的布条,布条上还渗着血。
老人嘴唇动了动,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
陆昭然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提及武功时的阴霾或强装的豁达,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和平静。他端过药碗,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喂到师父唇边。
“师父,喝药了。”
声音平稳,带着一丝雨后的清新。
从那天起,陆昭然还是那个陆昭然,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依旧练剑,却不再是为了追求破碎虚空或无敌于天下。那柄曾惊艳武林的长剑,有时被他用来劈柴,有时用来修剪院中过份茂盛的枝桠,剑光收敛,不带一丝烟火气,只求用得恰到好处。
他更常走入山下的村落。谁家屋顶漏雨,他便默默扛来稻草仔细修补;谁家老农无力耕田,他便接过犁铧,一步一步,踩着翻起的泥土向前;樵夫扭伤了脚,他背起那捆沉重的柴火,一步步送人回家。
做这些事时,他从不提及过往,只用这具普通人的身躯,流着普通的汗,感受着付出的疲惫与收获的感激。
他的手掌磨出了新茧,皮肤晒成了麦色,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温和。那是一种落地后的踏实,是根系深深扎入泥土后的安稳与充盈。
孤鸿子默默看着,看着他徒儿身上那曾因失去武功而一度存在的虚无和挣扎,渐渐被一种更厚重、更坚实的东西所取代。
一日黄昏,陆昭然从山下帮工回来,带了一壶村民送的粗酿米酒。师徒二人对坐院中。
夕阳西下,远山苍茫。
陆昭然为师父斟满一杯,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师父,我如今劈十斤柴,会气喘;走三十里山路,需歇脚;帮李老爹耕半亩地,手臂会酸胀三日。”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孤鸿子,眼中映着落日余晖,清澈见底。
“但我知道每一根柴火的纹理,认得山路每一处转弯的草木,能摸出泥土下种子的生机。”
“弟子从前,只见江湖浩大。”他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师父的杯沿,发出一声轻响,“如今,方见众生具体。”
孤鸿子握着微温的酒杯,看着眼前褪尽铅华、眉目沉静的徒儿,看着他眼中那广阔而温柔的“众生”。
良久,老人缓缓颔首,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因自身废去而带来的隐痛与遗憾,终于彻底消散,化作一片通透的慰藉。
他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酒味粗粝,却如山泉清冽,直灌入喉,暖透肺腑。
那杯粗酿的米酒,仿佛一道温烫却舒畅的暖流,不仅驱散了秋夜的微寒,更将三年积压于胸口的某些沉疴旧郁,也一并涤荡而去。
孤鸿子放下空杯,感受着那点粗粝的余味在舌尖散开,化作一种奇异的回甘。他再抬眼看向院中——
陆昭然已起身,并非练剑,而是拿起倚在墙角的柴刀,走向那堆晾晒了数日的枯枝。他劈柴的动作不见任何精妙招式的影子,甚至有些笨拙的认真。手臂的起落全凭身体最本能的发力,呼吸随着动作微微急促,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他劈得并不快,但每一下都极稳,柴刀精准地落在木柴的纹理上,发出“咄、咄”的闷响,应和着远处村落隐约传来的犬吠,应和着归鸟的啼鸣。
孤鸿子静静看着。他看着徒儿劈完柴,又将大小不一的木柴仔细码放整齐,堆成一座稳当的小山。接着,陆昭然又拿起扫帚,清扫院中落叶。沙沙的声响,舒缓而富有韵律。
这些动作,平凡至极,甚至枯燥。任何一个农家子弟都能做得更好、更快。
可孤鸿子看着看着,浑浊的眼底却渐渐漫上一层极深的光彩。他看见陆昭然每一次呼吸都与动作相合,每一次发力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多余的消耗。那不是内功心法,却暗合着天地间最基础的韵律。
这孩子,是真的将“武”化入了“行”之中。无招无式,却无处不是修行。
翌日开始,陆昭然下山得更勤。
有时是帮东家修补被夜雨淋塌的猪圈篱笆。他蹲在泥地里,仔细地将一根根竹条重新编扎牢固,手上沾满泥浆,神情却专注得像在参悟最上乘的剑谱。
有时是替西家生病的老妪挑满一缸水。那口石缸颇深,他需用长绳拴牢木桶,一次次弯腰放下、提起,动作不见轻盈,却稳当异常,不曾洒落一滴。清冽的井水倒映着他沉静的面容和湛蓝的天空。
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听着村里的老人絮叨家长里短,听着孩童嬉闹,偶尔插上一两句话。谁家有纷争,他会默默听完全程,然后说几句朴素在理的话,不偏不倚,竟常能让争吵的双方缓和下来。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需要庇护的少年天才,也不再是那个一战惊天、令人敬畏的“无鸿剑法”创始人。他是“陆小子”,是村里人眼中话不多、肯出力、值得信赖的后生。
他的皮肤染上了风霜的颜色,手掌的茧子一层叠着一层,青衫洗得发白,甚至肘部磨出了毛边。他的身影融入田间地头,融入炊烟暮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然而,孤鸿子却在他每一次归来的脚步声里,在他日渐沉稳平和的眉宇间,感受到一种比以往任何惊天动地的剑招都更令人心折的力量。
那是一种落地生根的扎实。是褪去所有浮华与依仗后,生命本身焕发出的坚韧光泽。
一日,陆昭然背着一个扭伤了脚的樵夫回村。那樵夫人高马大,分量不轻。陆昭然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在田埂上,脚步深深陷入泥土,背脊弯成一张弓,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
他将人送回家,婉拒了留饭,只喝了一碗清水。回到山上小院时,暮色已浓。
孤鸿子坐在门口,看着他徒儿疲惫却明亮的眼睛,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温和:“今日感觉如何?”
陆昭然用汗巾擦着脸,闻言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干净:“很重。路很远。”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山下已然亮起星星点点灯火的小村落,轻声道:“但心里很踏实。”
他走过去,搀扶起师父:“师父,该用晚饭了。我熬了粥,还热着。”
粥是普通的白粥,佐以几样清淡小菜。
饭桌上,孤鸿子慢慢吃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侠之大者,不在云端起舞,而在尘泥里行走。”
陆昭然盛粥的手微微一顿。
灯火如豆,映照着一老一少平静的容颜。
良久,陆昭然轻声应道:“弟子明白了。”
院外,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温柔地包裹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以及天地间,那两颗洗净铅华、回归本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