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然辞官隐居、朱翊钧资历尚浅且需专注军务,皇城司指挥使一职的空缺,成了朝堂之上一块令人垂涎又忌惮的肥肉。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试图将自己的人推上这个关键位置。
然而,谁也没想到,最终的赢家,会是她。
沈星澜。
并非依靠其国师的身份或玄妙的修为,而是以一篇洋洋洒洒、切中时弊的《皇城司革新疏》,打动了御座上的天子。
疏中,她痛陈旧制之弊:锦衣卫权责不清,侦缉、护卫、仪仗混杂一体,效率低下,且易生腐败;面对“蜕骨者”、净世教、乃至蛊母之祸时,反应迟缓,手段落后,信息不畅,徒耗国力。
继而,她提出了一套详尽而大胆的改革方略:
裁撤冗杂,明晰权责: 剥离仪仗、部分宫廷护卫等职能,专司“侦缉不法、监察百官、护卫京畿、应对非常”。
设立三司,各司其职:
1. 情报司: 掌国内外情报搜集、分析、渗透。下设各州道情报站,重建并扩大暗桩体系,不仅针对官员,亦需监控江湖异动、民间舆情、乃至西洋诸国动向。
2. 行动司: 掌缉捕、突击、剿灭。精选高手,分设不同小队,专攻不同领域(如追踪、围捕、对付异术者等)。
3. 技术司( novum ): 此乃革新之核心。下设:
· 勘验处: 精研仵作之术,引入西洋“格致学”方法,研究毒物、痕迹、机关等。
· 器械处: 不仅打造改良传统军械、锁具、刑具,更重点引入并研发西洋奇器——如远距窥视的“千里镜”(望远镜)、于黑暗中视物的“微光镜”(早期夜视设备雏形)、增强听力的“顺风耳”(窃听设备)、以及各种精巧的机关消息、侦查、通讯设备。
· 档案处: 整理归纳卷宗,建立更高效的检索系统,并开始尝试绘制精细地图、制作人物图谱。
严格选拔,专业培训: 设立内训学堂,不仅教授武艺、追踪、刑讯,更增设情报分析、伪装、西洋器械使用、甚至基本医药急救等科目。引入考核晋升机制,能者上,庸者下。
加强监察,杜绝擅权: 设独立监察岗,直接对指挥使及皇帝负责,监督内部人员。
这篇奏疏观点新颖,条理清晰,且直指皇帝痛点——经历了蛊母之乱和内部倾轧,沈星澜太需要一支高效、听话、且能应对各种“非常”威胁的直属力量了。
朝堂之上,虽有勋贵旧臣以“女子干政”、“祖制不可违”、“奇技淫巧”等理由激烈反对,但沈星澜力排众议,最终一锤定音。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沈卿之策,深联朕心。即日起,擢升沈星澜为皇城司指挥使,总领改革事宜,一应所需,各部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旨意一下,朝野震动!
沈星澜,这位曾经的国师,如今竟成了帝国最锋利那把刀的执掌者,更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指挥使!
她雷厉风行,上任伊始便以铁腕手段推行改革。大量冗员被裁撤,有能力者无论出身皆被提拔。皇城司衙门日夜灯火通明,不断有新人接受培训,也不断有旧人被清退。来自西洋的、造型奇特的设备被一箱箱运入技术司,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她甚至亲自前往技术司,与那些戴着水晶镜片、埋头于图纸和精巧零件中的工匠和西洋传教士顾问交谈,询问进度,提出要求。
皇城司的气质,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以往那种阴鸷、神秘、依仗个人武力的色彩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高效、冰冷、注重技术与协作的新风格。
西山皇庄,自然也收到了新的指令:增派“护卫”,实为监视;所有送往庄内的药材、用度,需经皇城司新设的档案处登记备案;甚至庄外,也偶尔会出现穿着便服、手持奇怪镜筒远眺庄内情况的新面孔。
哑仆将一份加盖了皇城司新印鉴的文书递给陆昭然。
陆昭然接过,目光扫过那凌厉瘦硬的笔迹和陌生的部门名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轻轻将文书放在一旁,继续望着庭院中那棵老树。
秋风吹过,卷起他雪白的发丝。
他缓缓抬起手,一片枯叶恰好落入他掌心。
他凝视着叶片的脉络,感受着其中生命的流逝与结构的脆弱。
远方京城的方向,皇城司的改革正如火如荼。
而在这僻静的庄园里,另一种无声的“革新”,也在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悄然进行着。
他所感知的,不再是权力的更迭与机构的变迁。
而是这片落叶,在他指尖微观世界里,正在经历的、一场无声的崩解与重构。
或许,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技术司”。
日影偏斜,将廊下的影子拉得细长。庭院寂寂,唯有风过枯枝的微响,和更远处皇庄新增的、那些“护卫”们刻意放轻却依旧逃不过感知的脚步声与呼吸声。
陆昭然摊开掌心,那片枯黄的落叶静静地躺着,叶脉如老人手背的青筋,清晰而脆弱。
他闭上眼。
并非调息,也非沉睡。而是将全部残存的心神,那一点得自龙脉的微弱生机,那“熔炉”印记最深处的冰冷感知力,尽数凝聚于指尖方寸之间。
世界在他“眼前”骤然变得不同。
不再是落叶的整体,而是无限放大的、构成这片落叶的微观宇宙。干瘪的细胞壁如同败落的城墙,残存的汁液早已凝固成晦暗的晶粒,那些曾经输送养分、支撑生命的脉络管道,如今空空荡荡,布满了细微的、走向终结的裂痕。
这是一种极其耗费心神的“内视”,每一次维持,都如同在拉动千钧重弓,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坚持着。
他“看”着那些构成叶片的、最基础的“结构”,在秋风中,在时光里,缓慢而不可逆转地走向崩坏。这是一种纯粹的、“死”的过程。
然而,在那极致的“死”与“寂灭”的呈现中,那沉寂的“熔炉”印记,却微微发热,不是渴望能量,而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理解”的冲动。
它不再试图去吞噬、去炼化这片落叶的能量——那早已枯竭。而是开始……解析?解析这崩坏本身的“规则”,解析这“死”的结构是如何搭建、如何维持、又是如何一步步瓦解的!
仿佛一个最高明的工匠,不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而是在拆解一件残破的器物,去理解每一个榫卯为何会松脱,每一处木材为何会腐朽。
这种“解析”带来的不是力量的增长,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认知”。
他心念微动。
那缕微弱的心神,如同最精细的手术刀,遵循着那刚刚领悟到的一丝“崩坏之理”,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叶片主脉上一处极其细微的、即将断裂的节点。
不是用力,而是用一种契合其瓦解趋势的、“顺势而为”的意念。
“簌……”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碎响,自他掌心传来。
那片落叶,从被他“触碰”的那个点开始,如同被注入了千万年的时光般,瞬间变得灰暗、脆弱,然后悄然崩解,化作一小撮极其细腻的、毫无生机的粉末,从他指缝间无声滑落。
不是被内力震碎,不是被能量湮灭。
而是……它自身的存在,在那个节点,被“认可”并“执行”了最终的瓦解。陆昭然所做的,不过是极其精准地、提前“批准”了这个过程。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看向地上那撮几乎看不见的粉末。
眼中,无喜无悲。
只有一种深沉的、实验者般的平静,以及一丝……了然。
这条路,走得通。
并非武道,并非术法,而是一条近乎于“道”的、直指万物存在与消亡本质的路径。它需要难以想象的精密掌控力、浩瀚如海的知识储备(去理解万物的“结构”)、以及一颗能绝对冷静地审视“生”与“死”的心。
而这些东西,他似乎……正在这具残破的躯壳和特殊的经历中,缓慢地凝聚。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南方,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感应,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探究的意味。
南疆……蛊母……那些奇异的药材……
它们的存在“结构”,又是怎样的?它们的“生”与“死”,遵循着何种不同的“理”?
或许,不必亲至。
他收回目光,落在院中另一片不同的落叶上,然后又看向不远处石缝中一株枯萎的野草。
他的“技术司”,他的“南疆”,就在这方寸庭院之中。
他开始尝试,将心神投向不同的草木,投向脚下的泥土,投向吹过的风,甚至投向自身那枯竭的经脉和淤积的药力……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每一次尝试都耗神巨大,甚至数次因心神过度耗损而险些真正昏厥过去。
但他乐此不疲。
在他眼中,这残破的庭院,不再是囚笼,而是一个无比丰富的、等待解读的宝库。每一粒尘,每一缕光,都蕴含着无尽的“知识”。
哑仆送来的汤药,他依旧服用。但如今,他会在服下后,仔细感知药力在体内化开、流动、最终大部分无奈淤积的整个过程,分析着每一种药材的“药性”在其微观层面的体现,思考着如何能更高效地引导、利用它们,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甚至,他开始尝试,用那初步领悟的“崩坏之理”,去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引导”体内那些淤积得最为顽固的药力杂质,使其自行瓦解,变得更容易被那丝龙脉生机吸收。
效果微乎其微,进展如蚁行。
但变化,确实在发生。
他依旧白发苍苍,依旧虚弱不堪。
但若有人能看透他的眼眸深处,便会发现,那一片死寂的灰烬之下,某种更加深邃、更加冰冷、也更加接近某种本源的东西,正在悄然苏醒。
他坐在廊下,如同入定。
一片新的落叶旋转着落下,即将触及他的肩头。
在距离衣衫尚有寸许之时,却无声无息地、自行化为了细密的粉末,被秋风悄然吹散。
仿佛它本就该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彻底归于尘埃。
陆昭然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他的全部心神,正沉浸在对自己一根指骨内部,那极其缓慢的、由死气淤积带来的细微酸痛的“结构”解析之中。
这,是他的修行。
这,是他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