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北京,秋意已然浓得化不开了。唐启站在他那间陈设简单却权力核心意味十足的办公室里,全国地图,那上面,蜿蜒曲折的海岸线像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又像一条亟待唤醒的巨龙,从辽东半岛一路沉睡到琼州海峡。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宜但毫无缀饰的深色中山装,年纪不过二十八岁,眉宇间却凝聚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沉稳与一种近乎穿透历史的洞察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年轻躯壳里承载的,是一个来自百年后、见识过沧海桑田与钢铁洪流的灵魂。
窗外,隐约传来有轨电车叮当作响的声音,夹杂着报童清脆却模糊的叫卖,新时代的气息似乎正一点点驱散着旧时代的沉闷,但他心里清楚,这仅仅是开始,脚下的土地依旧孱弱,四周虎狼环伺,那无垠的海洋,更是列强们往来穿梭、肆意炫耀武力的舞台,而华夏,却几乎成了一个有海无防、有岸无权的旁观者。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和新墨水混合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南方港口的咸湿气息——那是刚刚送来的、关于“国民航运振兴计划”初期进展报告的纸张所带来的联想。
这个计划,在他心中盘桓已久,几乎是他从那个混乱的十年里挣扎出头、一步步凝聚力量直至勉强统一这片破碎山河的过程中,就不断勾勒的蓝图之一部分。他太知道了,知道在未来那场必将到来的、席卷全球的巨大风暴中,后勤补给线就是生命线,而庞大的、具备现代航海经验的船员队伍,更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战略资源。
战舰可以加紧建造,但培养一个能驾驭狂风巨浪、熟悉大洋脾性的船长、大副、轮机手,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他等不了,这个国家也等不了,必须用一种看似温和、着眼于经济民生的方式,悄然埋下未来的种子。
“寓军于民,藏技于航”,这八个字,是他对几位核心阁僚反复强调的核心要义,说的时候,他眼神锐利,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已经看到了若干年后,那些飘扬着商船旗帜的巨轮,在危急关头毅然决然转向,成为支撑民族存续的浮动堡垒。
命令下达之后,整个国家机器,尤其是那些临海的重要省份,立刻像上紧了发条般运转起来。
上海,这个东方巴黎,外滩的万国建筑群依旧炫耀着它的繁华与复杂,但如今,在那些巨大的石砌墙壁上,在码头工人聚集的茶楼酒肆门口,一幅幅色彩鲜明、构图激昂的宣传画牢牢地贴了上去,画面上,破浪前进的巨轮昂首向前,背景是喷薄而出的朝阳和翱翔的海鸥,遒劲有力的美术字写着“走向深蓝,为国远航”!
这口号简单、直接,却像带着钩子,一下子抓住了许多人的心。不仅仅是上海,广州的珠江畔,天津的大沽口,乃至青岛、厦门、宁波,所有能停泊现代船只的港口,几乎一夜之间都被这种充满希望和号召力的画面所覆盖。
政府的告示写得明白透亮,又是低息贷款,又是税收优惠,条条款款都在使劲,鼓励那些有胆识、有家底的商人把钱投到造大船、买大船的“刀刃”上,说什么这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情。
有些精明的老板,起初还心里头打鼓,盘算着这兵荒马乱刚过去没多久,搞这么大阵仗的航运,货往哪儿运?风险大不大?可私下里,又有些摸得着风向的人透露,说这是唐先生亲自点的头,看的极远,背后有国家信用的背书,这下子,不少观望的人也就把心一横,想着既然这位年轻却手段老辣的唐先生能领着大家从泥潭里走出来,他指的路,总归不会错到哪儿去,于是,银行的门槛几乎被踏破,船厂的订单也开始像雪片一样飞来。
更热闹的,是那些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级航海学校。校舍或许简陋,有的就设在旧仓库里,有的借用了废弃的祠堂,但门口挂上的崭新牌子,却让这些地方瞬间充满了吸引力。教室里,常常是坐得满满当当,挤满了从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十几二十岁年纪,脸上带着好奇、兴奋和对未来模糊而炽热的憧憬。
课本是紧急编纂印刷的,油墨味还没完全散尽,上面画着复杂的航海图,写着洋码子似的轮机原理,还有那些听起来就让人头晕的气象知识。
先生们有的是一些好不容易请来的、曾在外国轮船上做过事的老海员,说话带着古怪的腔调,但经验丰富;有的则是刚从国外学成归来的年轻学子,满腔热情,恨不得把所知所学一股脑儿灌给下面的学生。
课堂里并不总是安静的,总有窃窃私语,总有对窗外海鸥叫声的分神,但每当讲到驾驭数千吨巨轮如何征服大洋、如何将祖国的物产运往遥远彼岸时,所有的眼睛都会亮起来,那是一种混合着个人抱负和家国情怀的奇异光芒。
在这股席卷沿海的浪潮中,胶东半岛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小渔村,也难得地躁动了起来。
村口老槐树上贴的告示,已经被海风吹得有些卷边,但上面的大船和标语依然清晰。渔民们出海、归航,总会经过那里,瞅上几眼。老渔民唐大海蹲在自家低矮的石头房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眯着眼看着远处灰蓝色的海平面,那是他搏击了一辈子的地方,熟悉得像自己手掌的纹路,却又陌生得仿佛隐藏着无数未知。
这天傍晚,水生从镇上回来,脸上泛着红光,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进门就冲到唐大海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爹!俺都打听清楚了!县里头新办了个航海传习所,正在招人哩!管吃管住,还教真本事,学成了就能上大船,不是咱家这种小舢板,是真正的大铁船,能装好几层楼高的货,能跑很远很远,跑到天边外头去!”他喘了口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