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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顶茅草的气味带着些微腐烂的干燥和尘土,在正午阳光的肆虐下愈发刺鼻。

舜站在仓房下,望着那需要修补的仓顶,眉头微皱。新筑不久的仓房还未完全干透,细密的木料缝隙里渗出一股清冷的湿气,混合着泥草的土腥味,弥漫在周围。他深吸一口气,扛起木梯,一步一步走向仓房。木梯在他肩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开始的劳作。

象扶着梯脚,仰头咧着嘴,声音脆亮地喊道:“哥,你可踩稳点,别滑了脚!这顶子厚实吧?爹特意挑的新割芦苇,干得快!”象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奇异的轻松和欢快,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芒。舜应了一声,开始踩着木梯吱吱呀呀地向上爬。每上一步,木梯都发出抗议般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舜的背脊早已湿透麻衣,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粗糙的木梯上。

几步之外的屋门口,父亲瞽叟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木杖立在阴影里。瞎了的眼睛直直“望”着半空某处,深褐树皮般干皱的脸上,肌肉纹丝不动,只有下颚因无意识紧绷而微微凹陷。舜的目光扫过那张沉默阴翳的脸,一种粘稠的不祥预感如同仓房里渗出的凉气,悄然攀上了他的后颈。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和不安,但此时已无暇多想,只能专注于爬上仓顶。

终于爬到仓顶,舜跪在倾斜的屋顶上,腰间的粗绳绕过房脊将其固定,这才腾出双手仔细理顺新铺压的茅草。新草干燥刺手,每一根都仿佛带着芒刺,扎得他的手掌生疼。汗水流进眼角,刺痛让他动作一顿。他眯眼望向聚落的方向,青烟袅袅而起,隐约飘来陶坊里工人们粗粝的号子声。那声音里蓄着某种让他心安的踏实韧劲,仿佛在告诉他,生活虽有艰辛,但只要坚持,总会有希望。

舜腰间挎着两个巨大干燥的旧斗笠,这斗笠是象早上不由分说强塞给他的。当时象满脸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拒绝的执拗,嘴里嘟囔着:“日头毒,哥你可别晒着了。”那声音带着他熟悉的、却每每令人心头一刺的黏腻亲近。舜无奈地接过,看着象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此时的舜正在仓房顶上忙碌着修补漏缝。这仓房承载着一家人的生计,里面堆满了粮食和杂物。舜专心致志地劳作着,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仓下传来奇怪的摩擦声,那声音低沉而诡异,像是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在缓缓挪动。紧接着,是象压抑着的、嗤嗤的闷笑,那笑声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狡黠。

“象?”舜停下手中的活计,高声唤了一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

“哎!没事哥!我挪挪东西!”象的回应立刻响起,依旧高亢,只是末尾像被什么猛地噎了一下,那笑声的余韵里莫名夹着一丝古怪的急迫。

一种本能的警觉倏然刺透舜的脊梁。他的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窥视着他,等待着将他拖入深渊。

就在这瞬间!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气味,混杂着某种油腻恶心的松香气味,竟如鬼魅般直直扑上屋顶!那气味辛辣刺鼻,呛得舜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捂住口鼻,瞪大了眼睛,试图看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明黄色的火舌伴着翻滚的黑烟,竟从仓房脚下靠北的几个通风孔隙里,狰狞地钻了出来!火蛇扭动着身躯,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墙体,发出噼啪爆裂的声响,迅猛地向上蔓延。火势凶猛,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瞬间便将仓房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火光,就在这寂静中突兀地映出仓下两个模糊的人影。象正半弓着腰,那模样犹如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他手中紧握着燃着熊熊火焰的茅草把子,用力地将其塞进那些预先在泥墙上抠开的、毫不起眼的小洞里。每一次用力的动作,都带着一股疯狂的决绝。

火光肆意地跳跃着,将象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照得纤毫毕露。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里面燃烧着嫉妒与贪婪的火焰。额角那道曾因偷东西被舜拦阻而留下的疤,此刻也随着他面部肌肉的扭曲而扭曲着,像是一条狰狞的蜈蚣在蠕动,诉说着他心底对舜深深的怨恨。

不远处,父亲瞽叟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他背微驼着,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佝偻。然而,他却清晰地对着火焰升起的方向扬起下巴,那空洞的双目仿佛真的“凝视”着火苗爆裂处。他枯槁的脸上,那两块肌肉猛地抽搐抖动了几下,仿佛感知到了火焰灼人的温度而产生了条件反射般的悸动。可是,在这跳动的火光里,他干瘪的嘴角却极其微小、短暂地向上扯动了一瞬。那是一种近乎陶醉的、残忍的快意纹路,如同一道鬼魅的影子,飞快地印在那阴翳的脸上,随即消逝,复归死水般的沉郁。

“爹——!象——!”舜的嘶吼在这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却被猛然爆燃升腾的火烟狠狠呛断。热浪裹挟着刺鼻的烟雾,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朝着舜席卷而来。捆束他的绳索瞬间被一股向仓内灼烧的巨力狠狠拉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即将断裂的命运。

整个仓顶在火焰的肆虐下猛烈摇晃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仓内的茅草猛烈燃烧着,塌陷的茅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四溅。粗重的木梁已在烈火中发出不堪重负、即将断裂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轰然倒下。

舜下意识地一手猛拽腰间捆绳,试图挣脱那束缚他的枷锁。然而,捆绳却死死地勒进他的肉里,让他疼得眉头紧皱。另一只手疾如闪电般迅速解下那两个巨大的旧斗笠。

求生的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彻底爆发。舜的双眼瞬间瞪大,眼中满是坚定与决然。此时,他正攀爬在仓房的高处,身上系着一根绳索,原本是用来吊运杂物的。火焰无情地烧向绳索,绳索骤然绷断的刹那,发出一声尖锐的脆响。就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他人已借着腰身拧转之力,双脚全力向下猛蹬正迅速塌陷燃烧的草顶!

那动作犹如一只陷入绝境却拼死一搏的鹞鹰,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俯冲而下。整个人借着崩落之势和脚下的蹬踏之力,拼尽全力扑向仓房侧面尚未被火舌完全吞噬的空档!风声在耳边厉啸,仿佛一头愤怒的野兽在咆哮,夹杂着木梁崩断的刺耳爆响,那声音如同死亡的丧钟在敲响。

舜清楚地知道,自己每一秒都在与死神赛跑。他双臂尽展,两只巨大的斗笠被牢牢攥在手中,平端在身体两侧。这斗笠本是平日里劳作时用来遮阳挡雨的,此刻却成了他求生的希望。巨大的斗笠如同两只粗糙的翼片,在浓烟火气奔涌、热流剧烈上升的气旋中猛地张开!

一股强劲的下冲之力被瞬间拖滞了一瞬,就这短暂的一瞬,对舜来说却无比珍贵。他沉重的身躯在撞地前的刹那得到了难以置信的缓冲。“砰!”一声闷响传来,闷响中混杂着骨骼撞击地面的钝声和某种竹木结构瞬间碎裂的刺耳断裂声。那声音沉闷而又惨烈,仿佛是大地在为这一场生死挣扎发出的悲鸣。

烟尘、碎草、火星漫天激扬!舜在地上剧烈翻滚数圈,所过之处留下刺目的拖痕和燃烧的碎草。每一次翻滚,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但舜咬牙坚持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终于,他艰难地撑起半身,剧烈的呛咳让他几乎窒息,灼热的气浪燎得半边脸发烫,仿佛被烙铁狠狠烫过一般。

烟尘稍微稀薄一些,舜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象呆若木鸡地僵立在几步外,手中还拎着一束燃了半截的火把,灰黄的脸上方才那兴奋扭曲的表情彻底冻结,只剩一片空茫的惨白和巨大瞳孔里倒映出的跳跃火苗。象原本以为舜这次必死无疑,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震惊得不知所措。

仓房根基处,一根断裂的粗大木料正摇摇欲坠。这木料不知承受了怎样的力量,从中部生生断开,断裂处还带着火星子,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不祥的光。那火星如同狡黠的精灵,在木料上跳跃、肆虐,似乎在宣告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吱”声,木料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倒塌下来。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它重重地砸在离瞽叟脚前半尺的地上!一时间,火星爆溅,如同一场绚丽却又恐怖的烟火。那溅起的火星,有几颗落在了瞽叟破旧的衣衫上,瞬间烧出几个小黑洞。

瞽叟那空洞的眼睛下意识地朝巨响方向偏了偏。这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光明,却在此时仿佛想要捕捉那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的身躯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脏。握着木杖的手背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凸,每一根青筋都像是在诉说着他内心的紧张与恐惧。指节捏得死白,似乎要将那木杖捏碎。

他那曾经闪过诡异快意的嘴角,此刻深深陷下去。那嘴角的变化,仿佛是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又一道残酷痕迹。干瘪的下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残叶。喉结快速滚动,仿佛要吞咽下什么东西,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堵住。最终,只化作一股浑浊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闷粗重的喘息。他那张脸在摇曳的火光中变得更加深暗模糊,像是被黑暗吞噬的幽灵。唯余两道法令纹如刀刻一般,深陷而凝固,仿佛记录着他一生的罪恶与沧桑。

象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挣回一丝神智。他瞪大了双眼,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手中的火把残骸不知何时已变得滚烫,烫得他的手心生疼。但此刻,这点疼痛与内心的震撼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猛地扔掉手中的火把残骸,那火把残骸落在地上,溅起一小片火星,很快便熄灭在尘埃之中。

“爹!他……他没死!他没死成!”象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孩童计划落空的巨大委屈和恐惧。他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打破了这原本死寂的氛围。那声音中,有对舜未死的震惊,也有对自己计划失败的不甘。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法挪动分毫。

火焰无情地吞噬着仓房最后的残骸骨架。木料在火中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仿佛是仓房在痛苦地呻吟。那声音,又如同来自幽冥的鼓掌,为这场罪恶的闹剧奏响了诡异的背景音乐。火势凶猛,映红了半边天,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血红色的光影之中。

舜在火海之中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腿被倒塌的木料砸中,此刻正传来阵阵剧痛。每挪动一下,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刺着他的神经。但他咬着牙,强忍着疼痛,一步一顿地走着。每一步,地上烟尘便震起一层,那烟尘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恶魔的影子,张牙舞爪。每一步,都踏在燃烧的废墟边缘,炽热的火焰烤得他皮肤生疼,可他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他并未冲向象或父亲的方向,而是在他们身前几步远外站定。烟灰涂抹了他的脸,让他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漆黑一片。只余一双眼睛,如同淬了火的幽深古井,平静得令人心悸。那双眼眸中,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疲惫。他静静地看向父亲,声音嘶哑不堪,带着火燎后的浊重和……一种沉到底的疲惫。

“仓……太不结实。”象突然开口,短短五个字,语气平淡却又透着一丝莫名的意味,字字砸在灰烬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陈述。说完,他便一瘸一拐,沉默地走向那片还冒着缕缕余烟的焦黑残骸堆中。那是昨夜一场莫名大火后的痕迹,仓廪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象伸出带着擦伤淤痕的手,默默翻找着什么。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喊,是聚落里终于发现起火赶来的人群脚步声、惊叫声正由远及近。

象的腿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眼神慌乱地在废墟、舜的身影以及父亲那张铁铸般凝固阴晦的脸上来回游移。他心中有些害怕,这场火虽然是他暗中所为,可火势蔓延得比他想象中要大,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当村民赶到眼前,舜已从灰烬堆里扒出了那把几乎被烧断一根弦的琴。琴身焦黑了一大块,他抱着它,用手臂上肮脏的衣袖一点点擦拭着那焦黑的痕迹,仿佛那是某种无比重要的东西。他的腰侧衣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皮肤上一块拳头大的乌紫淤青,那是在仓廪起火,他从高处坠落时被断裂的竹制斗笠骨架狠狠撞出来的。

无人敢上前询问一句。所有人只看到灰头土脸的舜,呆若木鸡的象,以及死死“盯”着废墟方向、整个人如同被黑石封住的瞽叟。这片焦土之上的死寂,比任何火焰的温度更令人窒息。

夜晚,静谧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却照不亮舜心中的阴霾。他蜷缩在逼仄黑暗的地脉深处,指尖触到的皆是冰冷湿滑、渗着水珠的坚硬井壁。深井像一个巨大冰冷的陶瓮,将他囚禁其中。

顶上稀薄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堆堵的土块缝隙艰难渗入,形成几缕游移不定的惨淡光带,勉强勾勒出洞壁上他亲手掘出的、这个仅容一人蜷身藏匿的侧凹小穴轮廓。

空气稀薄污浊,吸进肺里全是冰冷的土腥味和死亡般浓重的窒闷。舜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入一把把细小的沙尘,干涩且刺痛。井口之上,象沙哑得意的叫喊透过厚厚的填土层闷闷传来:“成了!成了!这下插翅也难飞!”那声音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舜的耳边嘶嘶作响,满是恶毒与畅快。接着是父亲瞽叟粗重而含混的一句:“……填实……莫留气口。”那声音隔了土层,冰冷生硬如同石滚碾过泥地,毫无一丝温情与怜悯,只有决绝的杀意。

土石倾泻而下的摩擦声轰隆作响,整个井筒剧烈震颤。无数泥块夹杂着砂石砸落在井底,溅起冰冷的泥水。巨大的震动贴着脊背传来,仿佛大地深处沉闷的呜咽。舜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弥漫在齿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亲近的父亲和弟弟,竟会对他下此毒手。一直以来,他尽力孝顺父亲,关爱弟弟,即便他们屡屡刁难,他也从未有过怨言。可如今,他们却要将他活埋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

舜侧着身子将自己更深地嵌入那仅存的侧凹小穴,肩膀、后背、膝盖紧紧抵着粗糙湿冷的泥壁,用身体每一寸去感受上方每一次震动传递的信息,以判断填土的进程与方位。他的心跳在胸腔中疯狂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但他告诉自己,不能慌乱,一定要活下去。

一粒碎石子滚落下来,砸中他的额角,钝痛尖锐。温热的鲜血顺着脸颊滑落,他一声未吭,甚至没有去擦额角迅速涌出的温热血痕,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听着外面那几乎要将大地撕裂的土石倾泻声。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一家人虽然穷苦,但也充满温暖。母亲总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教他做人的道理。可母亲走后,一切都变了。父亲被后母迷惑,弟弟象也在他们的教唆下,对他充满了嫉妒与怨恨。

舜在黑暗中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瞬间如同星星般在他脑海中闪烁。他想起自己在田间劳作时,总是尽心尽力,从不偷懒;他想起自己帮助邻里解决困难时,大家脸上洋溢的感激笑容。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心为善,却要遭受这样的厄运。

随着土石不断落下,井口的光线越来越微弱。舜知道,时间紧迫,他必须想办法自救。他在狭小的空间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利用的东西。突然,他摸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他紧紧握住石头,开始在洞壁上用力挖掘,希望能扩大这个小穴,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

每挖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和土石的掉落。有好几次,差点被掉落的石块砸中。但舜没有放弃,他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挖掘着。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与额角的鲜血混在一起,顺着脖子流淌下来。

填土的动静渐渐小了,那有节奏的“砰砰”声,好似逐渐远去的命运丧钟。最后只剩下零星石块滚落的声音,在寂静的井底回荡,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让人的神经忍不住跟着颤抖。

伴随着石块滚落声的,是象难听嘶哑的咒骂:“娘的,累死了!哥……哦不!死了的哥呀,你再会种地陶罐,也得让弟弟我替你享这现成的福了……”象的声音里满是贪婪与得意,仿佛他已经牢牢抓住了那些梦寐以求的财富和地位。接着是几下沉闷的重物砸落声,象似乎用脚狠狠踹了两下井口堆积如山的土层顶部,发泄着长久以来对舜的嫉妒与怨恨。那几声闷响,如同在舜的心上狠狠踩了几脚。

随后,他的脚步声沉重地远去,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动,似乎还掺杂着哼唱不成调小曲的声音。那小曲不成曲调,却透着一股小人得志的张狂。随着脚步声的消失,井底彻底陷入死寂。光带早已消失,绝对的黑暗与冰凉彻底攫住了这片空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这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寒冷。

舜依旧保持着那僵硬的侧蜷姿势,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不知道是被寒冷冻僵,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叛伤得无法动弹。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象平日里虚伪的笑脸,还有一家人曾经的种种过往。那些看似温馨的画面,此刻却如同一把把利刃,割得他的心鲜血淋漓。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一丝微弱的风才极其缓慢地、仿佛试探般拂过他额角的伤口。那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被风一吹,更是刺痛难忍。但这风也带来一股浑浊但尚可呼吸的气息。这证明,填土的人并未刻意彻底堵塞井底的透气处,或许也是象迫不及待草草了事的疏漏。

舜缓缓转动几乎冻僵的颈骨,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他开始活动麻木的四肢,每动一下,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肩背摩擦着阴湿冰冷的泥壁,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井底格外清晰。

在无边黑暗中,他开始沿着预先秘密挖好的那条侧向地道摸索着往前爬行。那是数不清的夜晚,借着挖掘井壁支撑木料的时机,一指甲一指甲抠出来的生路。地道狭窄,只能容他慢慢蠕动前进。指尖所触之处全是粗糙冰冷、湿滑粘腻的泥土,泥土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黑暗如同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厚的霉腐土腥气,让人几乎作呕。

不知爬了多久,手脚都几乎没了知觉。每挪动一寸,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麻木感从指尖和脚掌蔓延开来,仿佛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肺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窒息感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不断逼近极限。舜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黑暗的深渊,四周是无尽的压迫,而唯一的希望,就是那未知的上方。

就在肺部的窒息感即将将他彻底吞噬的瞬间,指尖猛地刺破了一层极其稀薄的松软土皮!一股裹挟着草木碎屑、冰冷夜气的清新寒流猝不及防地灌了进来!那股寒流像是一把锐利的剑,瞬间划破了黑暗与沉闷,给舜带来了生的希望。舜贪婪地张大嘴,如同溺毙者在最后一刻终于探出水面,不顾一切地想要将这新鲜的空气纳入肺腑。

新鲜的空气如同冰冽的清泉涌入肺腑,刺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对黑暗与困境的一种宣泄。他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颤抖着,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拼尽全力想要更多地呼吸这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十指狠命插入面前松软的泥土,身体如同垂死的蚯蚓般艰难向外扭动、顶撞。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一定要出去!土屑簌簌落下,掉在他的头上、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但他没有丝毫退缩。

终于,一个能容头颅探出的小洞被他硬生生挤开!寒星满天。残月挂在墨黑的天幕上,月光微弱却清晰地照出野地里荒寂的草树轮廓,也照亮了他探出的、沾满湿泥和污血的脸庞。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痛苦,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芒。

他深深吸气,寒冷的、混杂着霜气的夜风刀子般割过他红肿渗血的额角和干裂的嘴唇,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切的生的甘美与残酷。这种甘美是因为他终于从死亡的边缘挣脱出来,而残酷则是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聚落的灯火近在眼前,晕染出温暖的昏黄光晕。那光晕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诱人,仿佛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在等待着他。舜望着那灯火,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期待,也有一丝恐惧。

木屋内却传来刺耳刺耳的琴声和吵闹的人声。那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也打破了舜心中刚刚涌起的一丝温馨。他皱了皱眉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木屋走去。

象的声音又高又亢,带着一种醉酒后的狂态和毫无顾忌的亢奋,如破锣一般炸响在夜色里。“……这古琴,我大哥弹得如何我不懂!”他斜倚在琴案旁,双眼迷离,通红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里喷出的酒气在屋内弥漫开来。他的手在琴上肆意拨弄,琴弦发出杂乱无章的声响,仿佛是在为他那贪婪丑恶的内心配乐。

“我只知道,它以后是我的了!还有那锦缎,那粮食,那牛羊……还有那两个好看的嫂嫂!”象尖利地嘎嘎笑着,声音里带着种令人作呕的得意,仿佛已经将所有的财物和美人都收入囊中。他那副丑恶的嘴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口水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华丽却不合身的锦缎上。

随着他的话语,屋内其他人的表情各有不同。一些人被他的张狂吓得瑟瑟发抖,而另一些与他臭味相投的人则在一旁附和着怪笑,笑声在这小小的屋内回荡,显得格外阴森。

象的手更加粗暴地拨弄着琴弦,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嗡鸣杂响,仿佛金属摩擦刮过耳膜。那原本高雅的古琴,此刻在他的手下受尽折磨,发出痛苦的哀鸣。

而此时,舜拖着被寒气浸透、泥浆冻结的身躯,正艰难地朝着家中走来。一路上,寒风如冰刀般割着他的脸,泥浆裹满了他的双腿,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在山林中遭遇了暴风雨和野兽的袭击,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当他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那片浓重的阴影里时,屋内的喧嚣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归来。油灯的光晕从门缝和墙壁的孔隙透出些许,照亮了他半边泥污的脸颊、额头凝结发黑的血痂和撕破露着淤伤的衣衫。他的眼神疲惫却又透着坚定,静静地倾听着屋内象那令人发指的话语。

“咯吱——”舜轻轻推开了简陋的木门。这一声轻微的响动,在屋内喧嚣的氛围中显得微不足道,却又仿佛有着千钧之力,瞬间打破了屋内的嘈杂。

屋内喧嚣戛然而止!

象那正扭曲在琴上、穿着明显不合身华贵锦缎的身影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猛地扭过头来,那张在酒气和暖光映照下红得发紫的脸,在看到门口那个泥泞而沉默的身影时,瞬间褪尽血色,变得灰白如鬼。他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整个人骤然从坐姿弹跳起来,动作幅度之大,险些撞翻身后的矮几。

象手中还无意识地死死攥着那把琴颈,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折断般的、僵硬的青白色。他的双眼圆睁,瞳孔骤然缩紧,而后又猛地放大,里面清晰无比地映照出门口那个本不该存在的身影——那是刚被他亲手活埋在土石之下的“鬼魂”。舜,就那样活生生地站在门口,面色苍白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象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揪住,呼吸瞬间停滞。一股浓烈的腥臊气陡然在这窒息的静默中弥漫开来。他这才惊觉,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尿液顺着大腿流下,在脚下湿了一片深色。温热的水迹在粗泥地面上洇开、扩散,那蔓延的态势仿佛是某种可怕的预兆。

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原地,只剩下不受控制地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却依然死死盯着门口那人。眼前的一切犹如一场噩梦,可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他伙同父母,将舜诱骗至荒野,然后指挥众人将土石疯狂地倾倒在舜所在的坑穴之中。他亲眼看着舜被掩埋,那绝望的呼喊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可如今,舜却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舜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迈进了门内。他仿佛没有看到象惨白如纸的脸和他脚下那滩污渍,也没有闻见屋内骤然弥漫开的腥臊气味。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象身上停留,只是在那把被攥得死紧的古琴上平静地扫过一眼——那把尧帝赐下的琴,琴身沾满了酒浆污渍,一根弦绷得即将断裂。这把琴,曾是舜最珍视之物,承载着他无数的梦想与情感,如今却在象的手中变得如此不堪。

随即,舜的视线落在屋内矮桌上两个明显粗劣劣质、但盛着清水的陶碗上。那陶碗是象家中最普通的物件,与舜平日所用的精美器具相差甚远。他径直走向矮桌,脚步踏在泥地上几乎无声,唯有衣衫下摆的泥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象的心上,让他愈发恐惧。

舜拿起桌上稍干净的那只陶碗,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稳定。他微微转身,走到角落里那只还滴着水、装着冷水的粗糙陶瓮旁,舀了半碗清澈冰凉的井水。每一步都踏碎了死寂,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舜将盛着清水的陶碗轻轻放在象面前的地上,就在那摊洇湿边缘的上方一点。水面在碗中轻轻晃荡,反射出一点昏暗的油灯光晕。这水,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平静,却又似乎暗藏着汹涌的暗流。

“象弟,”舜的嘴唇干裂,张合间带着浓重的沙哑和疲惫。他已经在这闷热憋闷的屋子里待了太久,与象的这场对峙,耗尽了他的心力。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叹息,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平静回响在这死寂得只有粗重喘息的屋里,“你脸色……不好。喝口水,缓一缓。”他没有抬头看象,只是盯着那碗微澜不起的清水,仿佛那碗水有着无尽的魔力,能让这紧张到极点的气氛缓和一些。

象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和一语戳破似的剧毒针刺中。那深重恐惧下冻结的血骤然倒流,冲击得他心脏疯狂擂鼓。他的双眼瞪得极大,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惊惶与不可置信。长久以来,他都在谋划着如何对付舜,在黑暗中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的阴谋,却没想到此刻舜竟这般平静地面对他,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又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荒诞和更为凶猛的不解所裹挟。他不明白舜为何如此,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对他做了多少恶事吗?为何在这生死关头,还能这般淡然,还递来一碗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喉咙里被恐惧掐死的东西猛地被撞开了一个缺口,他听到自己发出一串极其怪异,尖利得完全不成调,既似哭嚎又似强笑的声音:“我……我思舜……”他嗓子如同被砂纸磨过,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剧烈气喘的断点,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是在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伤口撕开。

“……思舜正郁陶啊……哥!”那最后一声“哥”,尾音在令人发指的战栗中扭曲拔高、彻底破音,带着一种无法承受其重的崩溃哭腔和垂死者般的绝望嘶鸣,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余音如同绝望的钝刀般在死寂的屋内来回切割。

舜微微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象的身上。他看着象那扭曲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曾经,他们也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一起在田野间奔跑,在山林中嬉戏。可如今,权力、欲望,让象变成了这般模样。

“象弟,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曾经的我们,是那样的快乐,为何如今却要相互算计,彼此伤害?”

象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触及到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回忆,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想起小时候,舜总是护着他,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他,带着他一起去河里抓鱼,一起在树上掏鸟窝。

“哥……我……”象的声音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涌出,他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些过往的恶行,此刻如同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舜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象的身边。他蹲下身子,拿起那碗水,递到象的面前,说:“喝口水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是兄弟。”

象整个人瘫软下去,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泥地上,溅起一片细碎的泥星子。那声响在寂静的屋内突兀又沉闷,仿佛砸在人心上。他瘫跪在舜和那碗清水之前,涕泪纵横,和那身华贵锦缎上的泥污酒渍一同糊满了脸,狼狈得失去了往日的骄横模样。

舜微微弓着身子,俯视着蜷缩在地、如同丧家之犬般颤抖呜咽的弟弟。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更衬出他眼神里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无奈,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悲凉。他身上的泥污已经干结发硬,形成龟裂的壳,仿佛是一层沉重的铠甲,锁住了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痛。额角的血痂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沉郁的黑褐色,宛如岁月刻下的一道残忍印记。半边衣袖的豁口露出手臂上那大片的淤青,那是第一次从大火里落下时的印记,触目惊心。这些伤痕无声地陈列在那里,诉说着他所经历的种种磨难。

他沉默片刻,思绪如乱麻般纠缠。过往的件件桩桩在脑海中不断闪现,那些被象陷害的日子,每一次死里逃生,每一回绝望无助,都如一把把利刃刺痛他的心。然而,看着眼前这个往日里飞扬跋扈,此刻却如此脆弱不堪的弟弟,他心中的恨意又渐渐消散。终是,他伸出了手。那只沾满泥土、带着大小伤痕和裂口的手,在半空微微颤抖,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最终,这只手并未落在象抽搐的肩膀上,而只是拿起了旁边案上那块用来擦琴的、还算干净的粗布,轻轻放到了跪地者的手边,沾染了一部分湿痕。粗布吸收了象的泪水,也似乎在默默安抚着这颗破碎的心。

油灯昏黄的光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暖意,与门外渗入的深重寒夜彼此挤压撕扯。昏暗中,象瘫在地上,喉中滚动着无意义的哽咽和压抑至极的哭泣。他的哭声在寂静的屋内回荡,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哀号。曾经,他是那样的不可一世,仗着父母的宠爱,一次次地设计陷害舜,妄图夺取舜的一切。可如今,他终于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内心的悔恨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舜直起腰,缓缓环视这曾属于他、如今被翻乱玷污的栖身之所。几件原本珍藏的细葛衣物被翻扯出来,揉成一团丢在角落。那些衣物,每一件都是他精心挑选,蕴含着他对生活的美好期许,如今却被肆意践踏,皱巴巴地堆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委屈。精心收集的书册散落一地,沾染着污迹。这些书册是他智慧的源泉,是他在艰难生活中寻求慰藉的挚友,此刻却惨遭厄运,书页被泥水浸透,字迹模糊不清,如同被尘封的记忆。墙角那堆特意挑选的、纹理细密的制陶土料也被粗暴踩踏,与泥泞混在一起。

舜缓缓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沉重的铅块上。关节在寒意的侵蚀下,发出细微而尖锐的摩擦声,仿佛是身体在无声地抗议。他的腰背因连番的伤痛折磨而佝偻着,像是一棵饱经风雨摧残的老树,虽已伤痕累累,却依然顽强地挺立着。

舜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横流的秽物,目光在杂乱的泥污中搜寻着。终于,他发现了一本被踩塌了角的薄简。那薄简半掩在泥污之中,像是一位落魄的老者,孤独而无助。舜轻轻地蹲下身子,动作缓慢而吃力,膝盖与地面接触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伸出那双粗糙而宽厚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生怕自己的动作会对这脆弱的薄简造成更多的伤害。他小心地将薄简从泥污中捡起,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

接着,舜又在一旁发现了另一卷沾了些许污迹的羊皮图纸。他轻轻将其拾起,仔细地摊开在满是划痕的木桌上。他用手背轻轻地压平那些褶皱,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伤的灵魂。羊皮图纸在他的手下渐渐舒展,露出了那些模糊不清的纹路和符号。

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勾勒出舜动作的剪影。那光晕昏黄而微弱,在风中摇曳不定,却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他的动作缓慢而有条不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决心。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执着和坚毅,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手中的薄简和图纸。

父亲瞽叟干枯的手一直紧握着那根充当盲杖的粗木枝。他的身躯像一口沉默的石瓮,始终伫立在外间幽深的阴影里。倚靠墙壁的姿势纹丝未动,仿佛已经与那冰冷的墙壁融为一体。屋内的声响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剧烈的喘息、哭泣、物品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绝望的乐章。他那失明的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前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深邃,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苦难。

屋子里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陷入了一片死水般的寂静。只余一种压抑的呼吸声和舜清理物品的单调声响。

木杖底端“笃”地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命运轻轻的一记叩问。他拖着步子,每一步都迟缓异常,像是双脚被大地的沉重牢牢黏住,又似背负着整个天地的重量,极其沉重地向自己的卧处挪去。昏黄的月光努力地从破旧的屋顶缝隙挤进来,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却怎么也照不亮他内心深处那无尽的黑暗。

杖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冰冷而熟悉的地面路线,那是无数个日夜踩踏出来的轨迹,每一处凸起与凹陷都如同刻在他心底的记忆。最终,杖尖停留在那个凹陷的低矮土坑前——那是他的床榻。他木然僵立着,宛如一尊被岁月遗忘的雕像,没有立即坐下。深褐树皮似的脸直直朝着那片空洞的黑暗,仿佛要从那无尽的黑中寻找到一丝希望,或是答案。只有嘴角旁那两道深壑般的法令纹,如同浸了墨的犁沟,在跳跃的阴影里呈现出一种死寂凝固的深黑色,诉说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苦难与沧桑。

舜微微抬起头,目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望向那片遥远而冷漠的星空。繁星闪烁,看似璀璨,却无法给予他丝毫温暖。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种种艰辛,无数的诋毁、陷害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让他几近窒息。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家人,为了利益,为了权力,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向深渊,让他在黑暗中独自挣扎。

在长久的沉默与凝视后,舜最终缓缓蹲在角落,目光落在那只倾倒的粗陶水瓮上。曾经,这水瓮盛满了清澈的水,给予他生存的滋养。而如今,它已破碎,清水染作浊汤流淌满地,只留下几片锋利的残骸。他伸出手指,那手指粗糙干裂,布满了岁月的老茧,在泥泞冰冷的地上拾起几片最大的碎片。粗糙的指腹沿着断面缓缓抚过,裂口边缘有些硌手的锋利,如同生活给予他的伤痛,尖锐而真实。他用指尖的皮肉去感受着那种锐利,反复摩挲那些棱角,似乎想要从这破碎的事物中找到某种力量,或是慰藉。

许久,他缓缓将掌心覆在这堆不规则的碎陶片上,仿佛想要将这些破碎重新拼凑完整,又像是在与自己破碎的人生默默对话。在这片寂静中,他的思绪愈发清晰,那些过往的画面如潮水般在脑海中不断涌现。

儿时,他也曾有过天真无邪的时光,在父母的怀抱中感受着温暖与关爱。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家族的纷争、权力的欲望逐渐扭曲了一切。父亲偏爱弟弟象,母亲也总是对他冷眼相待。象嫉妒他的才能,多次设计陷害他。有一次,他们哄骗他去修缮谷仓,却在下面纵火,企图将他烧死;还有一次,骗他去挖井,等他挖到深处,便往井里填土,想要活埋他。然而,每一次,他都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顽强的生命力死里逃生。

这些苦难并没有击垮舜,反而让他的内心变得更加坚韧。他在困境中学会了宽容,学会了以德报怨。即使面对家人的种种恶行,他依然保持着善良与真诚。他辛勤劳作,开垦农田,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他的品德和才能渐渐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可和尊敬,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追随他

可即便如此,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有着无法言说的痛苦。那些伤害如同这破碎的陶瓮,即便碎片被拾起,裂痕却永远存在。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思考,为何人性会如此复杂,为何善良总是要历经磨难。

就在舜沉浸在回忆与思索中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远方田野的气息。那是泥土的芬芳,是庄稼生长的味道,也是希望的味道。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丝微光,仿佛在这黑暗的夜里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知道,生活就如同这破碎的陶瓮,虽然看似无法恢复原状,但每一片碎片都有着它存在的意义。他不能被过去的伤痛束缚,而应该像对待这片土地一样,用耐心和爱去耕耘未来。

舜站起身来,将碎陶片轻轻放在一旁。他走出低矮的房屋,来到院子里。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坚毅的身影。他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峦,那是他未来要征服的地方;他聆听着微风中传来的虫鸣声,那是生命的乐章。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舜在黑暗中完成了一次与自己的对话,一次灵魂的洗礼。他决定带着过去的伤痛,怀揣着希望与勇气,继续前行。他相信,只要心中有爱,有信念,无论生活多么破碎,都能重新拼凑出属于自己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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